張獻忠暫時離開了成都,但對張獻忠的恐懼並沒有離開。
臘月十九日一整天,四川各衙門都在繼續打探獻賊的訊息。到晚上,巡撫衙門在收到德陽縣的告急文書後,綜合各類訊息,終於對局勢做出了較為清晰的判斷:獻賊大隊十四日屠仁壽縣,殺了知縣劉三策。十五日夜在成都府鑿城不成,十六日白天獻賊主力到達成都府東門外後,估計見官軍守禦嚴密,一時半會兒打不下省城,猛如虎、張應元兩鎮兵馬又在後面窮追,相距只有幾天路程。於是獻賊棄城不攻,繼續北上,去打德陽縣。現在德陽縣十有八九已經丟了。至於明天,猛鎮前鋒南陽參將劉士傑的騎兵保準到達成都府。
多了這支客軍勁旅,省城可謂無憂矣!於是成都府的各色人等都鬆了一口氣。但是成都的四門仍然不準開啟,門洞邊的安民告示上說:如果明天還是太平無事,城門繼續按照老時間開閉。
報捷奏表還沒有遞進蜀王府,但外面世界的變化很快傳入了府中。朱平槿也第一時間收到了這個好訊息,不過他面對笑逐顏開前來報信的曹三保,只是微笑了片刻,然後簡單地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久違的太陽終於出來了。宦官宮女按照蜀王府的規矩,準時拉開了世子寢殿的一幅幅帷帳、窗幔,並且開啟殿門和窗欞,讓絢爛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透進來。
蜀地的習俗,不管是夏日還是冬日,早晨睡覺起來必須開窗透氣。蜀獻王朱椿就藩成都後,也都入鄉隨了俗。要說這習俗形成的原因其實挺簡單:蜀地四周群山環繞,盆地中央低窪潮溼,雲層低矮,陽光難得。長期關門閉窗,人容易生病,物容易發黴。唐朝柳宗元貶官路過四川,曾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嘆曰:“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於是乎給後人留下一句成語:蜀犬哮日。
既然成都冬日的暖陽精貴,只要放了晴,無論城裡還是鄉下,人們都喜歡到戶外活動。或者曬曬衣被糧食,去除溼氣;或者打打麻將牌九,試試手氣;或者泡泡茶館酒肆,傳傳訊息。當然,王府不讓王子們睡懶覺,也有督促學習上進的意思。
朱平槿被窗外的陽光刺醒,只得起了床。剛被宮女宦官伺候著梳洗更衣完畢,朱平槿就瞥見小宦官王四忠無聲無息地進來,輕聲稟報:舒師傅著人傳話,今日辰時三刻,舒師傅進府講學,讓朱平槿準時候著。
如果說大明藩王都過著奢靡腐朽的豬圈生活,那麼蜀王府便過著有追求的豬圈生活。自蜀獻王朱椿開始,蜀王府就非常重視家庭的文化教育,按照儒家的價值取向修身養性,家庭男性成員更是講究“博綜典籍,容止都雅”。
朱平槿魂穿伊始,不願留下是非。他趕忙幾口吃了早點,提前了一刻鐘趕到了書堂。
成都府有一圈高達三丈四,基厚二丈五,長約二十二里的城牆。蜀王府在成都府的正中心,也有一圈城牆。其規制一同於南京皇城,只是規模略小。作為洪武親王,蜀王府又與燕藩之後的各親王府略有不同。
蜀王府為高大的雙層城牆包圍,分為內城和外城(蕭牆),寬闊的護城河環城一週。王府的主要建築,都分佈在南北走向的三根軸線上,其中軸線由南向北,分別佇立著欞星門、裕門、端禮門、承運門、廣智門、後宰門等城門。
欞星門是王府最南端的城門,是個城樓式的建築,面闊五間,相當於京師的大明門(注一)。
端禮門是王府的正門,相當於京師的午門,是一座極為高大的三重簷三門洞的歇山門樓,也是成都府的最高建築(注二)。
進入端禮門,便是蜀王府的核心部分。從端禮門向北,依次是承運門、承運殿、圜(YUAN)殿、崇信門和存心殿。承運殿是蜀王府的正殿,相當於紫禁城的奉天殿(清太和殿),承運門就相當於奉天門(清太和門)。承運殿前有巨大的廣場,是藩國舉行最高等級儀式的地方。南京的奉天殿面闊九間(注三),覆以黃色琉璃瓦;地方藩王的承運殿等級低一等,只能面闊七間,覆以青色琉璃瓦。承運殿後面的圜(YUAN)殿和存心殿,面闊五間。二者與承運殿一起,共同組成了蜀王府的外三大殿。
出了存心殿繼續向北深入,便是蜀王府的後宮了。後宮也由三座大殿組成,作為蜀王與王妃的寢宮。廣智門、後宰門分別是蜀王府內城和外城的北城門。後宮與廣智門之間,則有一座小小的王府花園。
書堂便在承運門內廣場的東廂。書堂的學生只有兩個,蜀世子朱平槿和二王子朱平樻。朱平樻是庶出,王宮人所出,今年九歲。也許因為是庶出,而且母親地位卑賤,幼小的朱平樻總是沉默寡言。他在世子朱平槿面前總是禮數週全,但沒有什麼親近感。朱平槿到書堂時,朱平樻已經恭候在屋外了。看見瘦弱的弟弟跪在冰冷的方磚上,朱平槿趕緊叫了落輦,牽了朱平樻的手進屋。
與京師的太子學官設定一樣,能給世子講課的老師有好幾名,卻只有一名正式的老師,稱為世子傅。理論上,王傅和世子傅的地位非常尊崇,非博學大儒或朝廷重臣不可,下師傅一等的老師是教授;至於侍講或是侍讀,便只能算助教。獻王朱椿當年請了全國有名的大儒方孝孺當世子傅,還給方孝孺講學的房子賜了字,名曰:“正學”,結果燕王進京,滅了方孝孺十族,差點給蜀王府引來滔天大禍。從此以後,蜀王府延請的世子傅,不請朝臣、不請名儒,不請有意出仕之人。
朱平槿現在的師傅是四川瀘州舉人舒文翼(注四)。
舒師傅六十開外,清瘦矍鑠,顧盼神色一身正氣。今天的講學內容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詩詞歌賦,而是《大明會典》中關於藩國藩王的部分規定,包括玉牒、封典、請封生母、婚配、選娶繼配諸章。朱平槿的名分早定。作為蜀藩的嫡長子,朱平槿剛滿十歲就被朝廷賜封蜀世子,並依例授金冊、傳用金寶,正式開始領副國級工資。等到蜀王仙去,朱平槿順理成章便是平字輩的第十五代蜀王。所以舒師傅講的這些內容,朱平槿大都是不關心的。
朱平槿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婚配。
“哪壺不開提哪壺!按律十五歲選婚,也就是明年了,不過十幾天的光景。老兒此舉,必受老媽差遣!”朱平槿心中腹誹,“平樻倒是聽得認真,心中琢磨郡國封在哪兒呢。不過郡國封在哪兒都沒用,總之他走不出成都!”
講學持續了一個多時辰,茶都上了兩回。之後是學生提問、師生作答的交流環節。這時朱平槿站起來作了個揖,問舒師傅道:“崇禎元年,獻賊與闖賊同起於陝北。十三年來,流賊在晉、陝、豫、楚、南北兩直流徙無定,崇禎八年更是焚我鳳陽祖陵!今獻賊大舉入川,荼毒蜀境,甚至叩我省城,學生請問師傅,可知是何緣由?”
這下捅了馬蜂窩。
一提起獻賊,舒老兒立馬就不淡定了,一身正氣頓時溢位胸膛。他先是慷慨激昂痛批上月被逮入京的四川巡撫邵捷春,說他身為守土之官,迭失名城,該殺該殺;再批督師楊嗣昌,說他驅賊入蜀,徒靡國帑,該死該死;三批四川總兵方國安,說他練兵無術,守城不固,該敗該敗。末了,舒師傅雙手扶桌,老眼湧出大股淚花:“瀘州陷入賊手,可憐我舒氏滿門忠烈,兄弟五房共百餘口,俱與獻賊死戰,無一人苟且偷生!”
哇!輪到朱平槿大吃一驚,“可有此事!本世子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