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與洪繼勳笑歸笑,但豈會不知,馬得寶所說的這件趣事百分之百不是真的,絕對是其捏造。
道衍和尚,鄧舍親眼見過的,聰明穩重,怎可能“對一個初次見面之人”,並且“這人還是海東重臣”說這種帶著侮辱性質的玩笑話?
不用說,定然是吳鶴年怕鄧舍不滿意他對那兩個違紀官員的處置,故此特地央求馬得寶幫忙說些好話的。這“好話”說得也確實管用,一笑一樂,鄧舍對吳鶴年的油滑縱有不滿,也早煙消雲散了。
笑了一陣,鄧舍又親手奉茶,倒了一碗涼湯,遞給洪繼勳,說道:“剛才只顧與先生商討國事軍機,卻沒注意,先生竟又出了一身的汗水。且飲下此碗涼湯,咱們出去走走?聽窗外起了風,竹林裡想必涼爽。”
洪繼勳接過來,卻不先飲,而是給鄧舍也滿上一碗,同樣遞給,笑道:“主公何嘗不是?”
卻是不止洪繼勳,鄧舍亦不覺早出了一身汗水。他們討論“引蛇出洞”入迷,剛才卻是誰都沒有注意。
兩人相對一笑,舉起碗,虛虛一碰,一飲而盡。
出了書房,自有人前頭引路,轉去窗後竹林。林中溪水潺潺。涼風拂面、水氣盈盈,果然甚是爽快。又叫人搬來軟椅,對坐溪畔林下。兩個隨從端來一大盆的各色水果,都是井水中浸過的,吃起來冰涼脆口。
與方才悶熱的室內,恍惚兩個天地。
清風吹動衣襟。洪繼勳合上摺扇,解開衣帶,倚著竹子安閒地坐定,不由感慨說道:“竹林清雅,溪水幽幽。臨風而坐,心曠神怡。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倘能五十年皆如今時,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彷彿羽化而登仙,不亦快哉!又或緣溪而上,誤入桃源。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亦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幸耶非耶?”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生在世間,不能建功立業,蹉跎時日,豈不枉費七尺之身,愧對列祖列宗!……,先生說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問這是幸運抑或不幸運?依我看,這既是不幸,又是幸!天下百姓,因戰離亂,此為不幸!先生高才,因此得顯,名聞天下,此是為幸!……,
“蘇子雖多求仙之言,但歸根結底,卻是因‘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光陰如白駒過隙,追之不及。先生本英雄豪傑,當代名士,向以天下為憂,有吞吐山河之志。這會兒,卻怎麼忽然惆悵起來了?”
洪繼勳雖然銳意進取,畢竟是文人,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素來入世用“儒”、出世則“道”,不但有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也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道家“清靜無為”的影響。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炎熱、繁忙的季節裡,洪繼勳忽然享此閒暇時刻,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感嘆卻也在情理之中。不止是他,便連鄧舍,不也時常會有“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的感慨麼?
只不過對洪繼勳而言,像現在這種自然的情感流露太少了而已。
聽過鄧舍的“批評”與“勉勵”,他自失一笑,說道:“主公說的是。臣一時情不自禁,倒是有些‘無病呻吟’了!”
……
兩人都很忙,“半日閒”也偷不得多長時間。
聊了沒一會兒,洪繼勳便起身告辭,鄧舍親送至門外。看他遠走,轉回書房,自己動手,鋪紙磨墨,自將“引蛇出洞”的計策詳細寫下,封印好了,喚來隨從,命交給通政司,遣派得力人手,即日送給姚好古去看。
他這邊忙碌,按下不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景慧、道衍兩個大和尚。
……
有鄧舍的另眼相看,有趙忠的殷勤照顧,兩個大和尚自來益都後,連著幾天,日子過得都很舒坦。但他兩人來益都,卻不是為“舒坦”而來的。
本來趙忠打算下午請他兩位出城,就近去山上,拜訪一下古剎裡的高僧,順路遊遊山、玩玩水。景慧和尚以“身體不適”給推辭掉了,飯後,請來道衍,託“唸佛”之名,兩人在室中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