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虎是個豪爽的性子,被常遇春連著捧了幾句,剛才的一點不滿不知不覺就煙消雲散了,從入帳後就一直板著臉的,不由自主也露出了點笑容,說道:“些許微末,早已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怎敢當常大人稱讚?即便俺曾經有所戰績,其實也全都是賴俺家主公的洪福。”
說完落座。
“那是,那是。要說起你家主公,燕王殿下的洪福,確實比天高,比海深啊!縱橫海東,馳騁山東,所向披靡,百戰百勝,沒幾年的光景,便就打下了偌大的江山!俺家主公每當提起燕王殿下,每每讚不絕口,對燕王殿下,那可是佩服得緊!就在俺此次來濟寧前,俺家主公還對俺說,‘燕王殿下以不足弱冠之齡,橫空出世,席捲海東,破高麗,斬高家奴,困納哈出,滅遼西雙璧,旋入山東,對壘察罕,以弱勢之力,竟隱佔上風,鋒頭之銳,一時無兩,南北群雄無不視之為異數,古人云,……’。”
常遇春撓了撓頭,他不讀書,不識字,大概是把朱元璋引用的古人話語給忘了,問蔡遷和藍玉:“古人云什麼?”
蔡遷曾隨芝麻李佔據徐州,原本也是個土裡刨食兒的,不認識字,聽了常遇春此問,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藍玉年輕,因為朱元璋比較重文,所以倒是在讀書上下過點功夫,認識些字,讀過點書,不過,他的地位不高,當時朱元璋對常遇春說這番話的時候,他沒資格隨在左右,所以沒聽著,自然更不知道。
他們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本來十分熱鬧的帳內,因為這一個停頓,暫時地靜了下來。
為了避免尷尬,趙過微笑著介面說道:“我、我家主公對吳國公也素來都是十分敬重的,也常與俺們說,如、如今天下紛亂,群雄四起,北、北地如察罕、孛羅、李思齊、張良弼;南邊如吳國公、陳友諒、張士誠、明玉珍、方國珍、陳友定等等,但、但是其中,或甘為蒙元爪牙,或、或背棄祖宗,主、主動捨身投賊,或無大志,或、或殘忍兇暴,多數實不足言。如、如論真正的英雄,唯察罕帖木兒與吳國公兩人耳。”
“或甘為蒙元爪牙”,鄧舍的這句話說的是李思齊、張良弼等,察罕帖木兒本是色目人,他保蒙元自然無可厚非。雖然要說起來,他是敵人,而且是海東現今最大的敵人,可是對他的能力與才幹,鄧舍卻也不能不承認。不是有句話說:真正的英雄,乃至可以得到敵人的尊重?
察罕帖木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反過來,也由此可見看出,鄧舍的胸襟比較開闊,無論對蒙元有多痛恨,不管察罕有多棘手,但是最起碼,在評價上可以做到公平公正。
當然了,公平公正或許可以說是理解,然而,卻並不一定就代表認可,更不一定就代表“友好”。理智上可以理解,理智上可以公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感情上該痛恨的一樣痛恨,感情上該仇視的一樣仇視,該是不共戴天之敵人的,一樣還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趙大人讀書應該挺多吧?說話文縐縐的,比俺們這些粗人可要強上太多了!”
都說常遇春粗豪,可是就從見面這幾句話來看,哪裡粗豪了?
按常理而言,趙過轉述鄧舍的話,稱讚過朱元璋,常遇春怎麼著也該謙虛幾句吧?趙過剛才不就是這樣做的麼?可是倒好,他輕巧巧一個“趙大人讀書應該挺多吧”云云,便竟然把這層就給代過去了,儼然是毫不客氣地代替朱元璋接受了這個誇獎。
楊萬虎是個不折不扣的粗人,沒有聽出來。趙過可聽出來了,再聯絡到方才入帳內時,常遇春當仁不讓地走在前邊,不免一股奇異的感覺浮現心頭,他想道:“該說是眼高過頂?還是應該說是目空一切?這個人不但不粗豪,而且聰明的很!”
楊萬虎插話,指了指跪在帳中的七八個元軍俘虜,說道:“常大人,這幾個?”
“噢,這幾個狗日的都是俺們今兒個在戰場上抓住的。”
燕、吳兩軍聯手作戰,作戰前就說好的,凡是俘虜,誰抓住的便算是誰的。
也許是因為奉了朱元璋的密令,戰後打掃戰場、收容俘虜的時候,吳軍對尋常的元卒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拿了千把人,但是對元軍的將校卻非常有興趣,不但主動去抓,甚至和燕軍還搶奪過兩回。因為他們是客軍,是來幫忙的,為此,趙過還不得不給燕軍下了一道軍令,吩咐儘量剋制、盡力容讓,只要不是元軍的重要將領,吳軍想要就讓給他們。
——對這個情況,趙過和潘賢二也有分析。
對尋常的元卒不感興趣,這是在情理之中的,畢竟吳軍渡河過來的只有五千人,戰場上又損失了一部分,就算是燕軍願意把所有的元卒俘虜都讓給他們,他們的根基又不在山東,怕是也吃不消。所以,吳軍對尋常的元軍士卒沒有興趣。而對元軍的將校有興趣,很明顯,肯定是在想借機、透過此更多地瞭解一些察罕軍隊、以及晉、冀等地的虛實內情。
人家都過河北上,來幫你打仗了;這點甜頭還能不給麼?
趙過適才沒有細看,這會兒借楊萬虎問話的時機,細細打量這幾個元軍將校,見他們所穿著的服飾、鎧甲,沒有甚麼特別高的官職,最大的一個也不過是個副萬戶;又見這幾個人身上、臉上都是血跡斑斑,很有可能是已經被嚴刑拷打過,然後才又送來了給常遇春。
常遇春接著說道:“趙大人來了,咱們本該立即就開酒宴。但是俺手下剛把這幾個韃子、二韃子給送來,還請趙大人再稍候片刻?容俺把他們審完了,再痛痛快快地喝酒,您看可好麼?”
“客、客隨主便。常大人請隨意。”
常遇春拱了拱手,道聲“失禮”,坐正身形,換了個臉色,看向這幾個俘虜,繼續剛才的審問。
正該審問到一個元軍的千戶,兩個親兵提了他,便像提個小雞似的,往前走了兩步,重重地扔到常遇春腳前。
趙過和楊萬虎對視了一眼,兩個人不說話,看常遇春如何審俘。因為路上來得急,到了後又說了不少話,趙過有些口乾,端起案几上的茶碗,抿了一口,聽見常遇春問那俘虜,說道:“兀那漢子,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