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升官,倒還真是快。話說回來,大人也不必因此就給他送禮吧?要非是俺認識了他,把他推薦給大人;又要非是大人賞識他,又把他薦舉給了主公。他老方再有能耐,怕也難以一月連升數級吧?‘感恩圖報’,此人之常理。依俺看,大人完全不必給他送禮;在家裡等著,該他給咱們送禮才對。”姬衝認識的人很多,方從哲也就是他推薦給姬宗周的。
姬宗周有苦難言,只道:“其中另有別情,你不知道。只管聽了我的吩咐去做。”
“有何別情?請大人明示。‘人無不可對人言。’大人不說明白,俺這禮物咋給老方送去呢?不明不白,未免糊塗!”
姬宗周只得把上午發生在朝堂上的那一幕告訴了姬衝。說完了,又長嘆一聲,說道:“想老父我當年在前毛平章、士誠府中任職的時候,真可謂是一帆風順!不敢說要風得風,但至少從沒過坎坷。怎麼換了在主公手下任事,就步步荊棘了呢?一不小心,就動輒出錯!”
他瞧了姬衝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衝兒,你是咱們姬家的希望,是老父的長子。以後,學點好!現在也還不指望你為咱們姬家生光,但是最起碼,你也要學會體諒一下老父的難處與老夫的苦處!這分省宰執,可不是那麼好當的!尤其居官在亂世,更是不易!衝兒,老夫的這些話,都是肺腑之言。我怎麼會害你呢?你要,……。”
話沒說完,姬衝截口說道:“大人,俺有點小小的見識,不知當說不當說?”姬宗周愕然,不知他為何意,說道:“且說來。”
“你說你在前毛平章、士誠府中的時候,一帆風順;說在今日主公手下的時候,卻步步荊棘。你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大人,請你出去在街市上走一圈,就不說行省、分省的官兒怎麼看你,便連那百姓,也都十個裡邊有四五個都在說您是‘今時的馮道’。
“前毛平章與士誠,一個是來益都人生地疏,一個是胸無大志,所以一個得借重您,一個也要重用您,您當然就能一帆風順。而當今我海東之主公,卻與前毛平章與士誠都不同,海東人才濟濟,如今擊走了察罕,在益都也算是漸漸立足已穩,更重要的,燕王殿下,更且是一位有雄圖偉略的主君。您說,就以您‘今時之馮道’的美名,您怎麼能不步步荊棘呢?那老方,為何不任蒙元的官兒?也不任士誠的官兒?偏偏就任了主公的官兒?‘進取之臣,不事無為之主。’這是老方說的原話。主公是有為之主,可是您呢?您是‘進取之臣’麼?您怎麼能不步步荊棘!”
別看姬衝浪蕩公子,眼光見識倒還是不錯。話說的有理,姬宗周卻聞言大怒!被姬衝氣的臉色刷白,猛的站起來,站不穩,險些跌倒,抄起案几上的鐵如意,就往姬衝的身上打去,痛罵道:“‘今時之馮道’?無法無天的小畜生!有你這麼對乃公說話的麼?你這是在辱罵乃公麼?”
“乃公”,乃,即是你;公,即是父親。換成市井話,就是“你老子”的意思。這真是把姬宗周給氣急了,鐵如意揮的虎虎生風。
姬衝見勢不妙,三兩步竄出去,一溜煙兒跑出去好遠,扭頭看姬宗周沒追出來,才放了心,仍舊又是撇了一撇嘴,說道:“但去做,還怕人說!”到底姬宗周是他父親,父親有命,不可不從。不等吃過飯,他即選了幾件物事,叫了三四個小廝,騎上高頭大馬,徑自出門前去方府。
雖已將將入夜,街道上人還是不少,熱熱鬧鬧。
雨水漸漸地停了。冷風輕吹拂面,空氣冰涼清新。姬衝與諸小廝輕裘肥馬,招搖過市。路人看見他,有頓時嚇了一跳,慌不迭驚惶竄走的,也有笑臉相迎,上前來殷殷勤勤與他相打招呼的。更有較為相熟的,也瞧見了他眼角的烏青,不免笑問一句:“大郎,又何處惹事了?”
姬衝大大咧咧,也不藏短,直言相告,說道:“卻是昨日,在迎春園,撞見一個東街上的潑皮,不開眼,非要與小爺搶一個新才來的高麗倌人。小爺一怒之下,與他鬥毆。那廝倒也好漢,雖被小爺打了他一個‘落花流水春去也’,也給小爺的臉上來了一拳。就此落下個烏青。”
“東街潑皮?倒也可惱!大郎,您一句話,咱去尋他報仇。”
“且罷了。小爺又沒吃虧。那廝也算條好漢。知道了小爺的名字後,下跪求饒。家君常教俺,做人,不可‘欺人過甚’。便權且放他一馬。”姬衝雖藉助姬宗周的權勢,為人也霸道,但卻也不是一味恃強欺人的。瞧見對方“算是條好漢”,也就願意放過那潑皮一次。
路人聽了,少不了高聲稱讚:“大郎真有家教,端得是有容人之雅量。”
姬衝得意洋洋,也是抱拳遜謝,故作謙虛。正走間,聽到前邊街角鑼鼓喧天,路上行人很多都熙攘著奔跑過去。他便在馬上,隨手拽住一人,問道:“前頭是誰?遮莫是哪個大官人出街走在這裡了?好大的聲勢。”
那人是認得他的,雖然心急,不敢不答,說道:“大郎不知,不是大官人出街,卻是今日正該活菩薩給信男信女們講經。要往城西的大寺廟裡去。剛好走經這裡。街上的人們,都是跑過去想要看看活菩薩的。”
姬衝點了點頭,放開了他,與小廝說道:“俺以為是誰,卻不料是個假和尚!也罷,既順路碰上,你們且隨俺也去瞧瞧。”
“活菩薩”者,趙忠是也。鄧舍任了他為總理益都佛、道諸教事宜。趙忠此人,臉厚心黑,去管理佛、道諸教正是最合適不過。做的風生水起。一邊大規模地裁剪出家人,迫使和尚、道士們還俗;一邊還沒有惹起信男信女們的不滿。他本蒙古薩滿的學徒出身,不知從哪裡聽來了些許佛教經典的演繹,學會了一點“如是我聞”,搖身一變,儼然得道高僧。
姬衝稱呼他為“假和尚”,倒是不錯。沒剃髮,不戒律,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扮出一幅莊嚴寶相,讓信男信女相信他就是高僧轉世。也正因此,一有出街,就搞得全城都是驚動。姬衝與諸小廝們,驅馬過去觀看。
轉過街角,只見無數人頭擁擠。
千百的百姓中間,有一乘小轎,前頭二、三十和尚開道,後邊又有三、二十道士殿後。又是磬、又是鑼,敲鑼打鼓。更有好幾面的旗幟,高高豎立,伴隨慢行。有的旗幟上寫著:“總理益都諸教。”字大、墨深。有的旗幟上則寫著:“得道活佛轉世。”銀鉤、鐵畫。姬衝笑與諸小廝說道:“裝的恁像,忒也好笑!除了一個‘般若波羅蜜多’,他還會說些甚麼?”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是佛教的一個經典。沒多少字,百十字上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即是此經中的名言。趙忠,還真是如他所說,不管去哪兒,不管開的甚麼盂蘭盆會,從來倒頭說的都是隻有此經。
看人潮人海,姬衝居高臨下,不經意,人群中卻瞧見了一個熟人。年當三旬,正值壯歲,引了兩個伴當,在人流中低頭行走。可不就是原先朱元璋派來給小毛平章燒火做飯的何必聚麼?鄧捨得了益都後,何必聚就轉去了金陵。卻不知何故,如今又回來了。看他幾個人行色匆匆,似是往柳前街而去。柳前街,即為是士誠之舊臣聚居的地方。
姬衝說道:“怪哉!老何何時回來了?卻也不來尋俺,與俺說話。”
他是益都城內出名的衙內,何必聚在益都時,也常與他來往的。他卻是想去打個招呼,忽然心中一動,轉了臉,只作沒瞧見。也不知又想些甚麼。只管先去方從哲家裡。見過方從哲,夜深出來,轉去了李首生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