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一行小字,之乎者也,一本正經地寫道:“夫君很忙,難得餘閒。若能以此冊,博夫君飯後一笑,稍解憂煩,阿奴之所願也。”並署有她的名字:奴奴。這卻是閨房中、私下裡,面對鄧舍時她的自稱,也是鄧舍情濃時分對她的暱稱。
好容易來入益都,鄧舍卻因有公事,一時沒空來接。他也不想驚動太多的人,更不願擾民。只派了羅李郎並及幾個府內侍衛,輕車簡從,遠遠地出城接住。並直接打發了萊州來的那千戶回去,踏著暮色,接入府內。
羅李郎雖然是羅官奴的父親,沒有得到鄧舍的允許,兩人卻也不能私下相見。他循規蹈矩,恭恭敬敬地把羅官奴等送入王府,連門都沒進,就去尋鄧舍覆命了。王府裡邊,鄧舍不在,王夫人就是主人。
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後院裡收拾出了許多間的乾淨房子。又從中午就開始妝扮,換上新衣,挽起高髻,輕描黛眉,細點朱唇,粉敷雙頰,耳垂玉翠。再三攬鏡自照。見那鏡中人眼波流轉,雖早過二八豆蔻,不復青春年少;卻也好比久受雲雨滋潤的巫山,端得態媚容冶,別有一段婦人的風流,好一個風韻俏佳人,方才滿意。
這會兒,見轎子來入院中。
她不慌不亂,正要吩咐侍女上前打起轎簾。不等她發話,頭前第一個轎子裡,轎中人自己把簾子給掀開了,也不用侍女來扶,三兩步蹦跳下來。立定了,一手扶住轎欄,好奇兮兮地東張西望,左右觀瞧。
暮色低沉,院中已打起了燈籠。
王夫人定睛細看,只見出來的這人,童顏如玉,容色可愛,絳唇皓齒,星眸微轉處,憨態可掬,年不過十四五歲,分明卻還是少女。兩人目光相對,這少女先是呆了一呆,繼而好似憶起了些甚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顏如花,脆生生地說道:“是續家姐姐!”
早在雙城時,王夫人與羅官奴便曾經見過面的。她也認出來了,忙移步過來,笑道:“羅家妹妹。一晃眼,年餘未見。……。”握住了羅官奴的手,細細打量,誇獎道,“妹妹出落的越發俏麗了。”
羅官奴倒不扭捏,大大方方,受了王夫人的稱讚,也細細去看對方,眼中露出羨慕的神色,說道:“姐姐才是好看!”
一年多前,她兩人初見的時候,一個是堂堂一地諸侯的正室,一個只不過是小小雙城城主的侍女。想當時,王士誠是連鄧舍也處心積慮想要結好的物件,王夫人又何嘗特別正視過羅官奴?也不過拿她當侍婢一流對待。誰曾料想,歲月變遷,時轉境移,現如今,兩個人竟平起平坐,共侍一夫,甚至,王夫人的地位還稍有不及與羅官奴。
要論陰差陽錯,實令人只能感造化之神奇,嘆際遇之玄妙。王夫人感慨萬千,面上分毫不露,放下了往日的架子,笑語殷勤,噓寒問暖。略略說過幾句。她注意到,後邊兩臺暖轎裡,一直沒見動靜。
她早前聽鄧舍說,曉得此次來益都的有兩個人,一個羅官奴、一個顏淑容。現在羅官奴已然下轎,她心中想道:“後頭還有兩臺轎子,其中一個定為顏淑容無異。卻不知另一臺轎子裡,坐的卻是誰人?”暗自生疑。
她問道:“這後邊轎中?”
羅官奴抬起手,指了指第二個轎子,說道:“坐的顏家姐姐。”
顏淑容的年歲也不大,雖也一樣的年少天真,卻又與羅官奴有些不同,畢竟聖人家教,講究禮儀,人不來迎,便不好意思出轎。王夫人對此,她還是十分了然的,笑了一笑,拉了羅官奴的手,來至其前,正欲待起簾,突然聽見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響。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從院門外直到院內,伴隨著這陣腳步聲,一撥撥的侍衛、侍女接連跪倒,跪拜呼喊的聲音相連不絕,或雄渾、或嬌脆,口中說出的話卻是皆相同無二,說的俱為:“恭迎王爺回府。”聲音之大,驚飛宿鳥,掠過暮空。
王夫人回眸一笑,望向院門,說道:“是殿下回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在數十人的簇擁下,一個人的身影出現門口。可不正是鄧舍是誰?
羅官奴猛地掙脫了王夫人的手,用力很大,嚇了她一跳,來不及再去扯住,但只見羅官奴連蹦帶跳,飛快地繞過轎子,跑了過去,一下子鑽入鄧舍懷裡,雙手攬住他的脖子,歡喜大叫:“爹爹!爹爹!”
鄧舍才辦完公事,也是想羅官奴,所以沒吃飯,就急匆匆地回來了。
看羅官奴飛奔過來,他也與王夫人一樣,頓時被嚇了一跳,想要出聲阻止,又怕驚住了她,提心吊膽,直等到一個暖香溫玉的身子撲入懷中,才定下神來。聽她在耳邊開心大叫,不由又是高興,又是後怕。
隨他一起回來的諸人,多為侍衛,從平壤陪行而來的那個官袍男子亦在其中。看見羅官奴與鄧舍相擁一處,侍衛們非禮勿視,跪安罷了,自去入值不提。那官袍男子笑嘻嘻,卻會湊趣,說道:“羅家娘子想念殿下,還在平壤沒出發的時候,就一會兒一問,連問了好幾次到益都需得多久。終於見到了殿下,高興也是難免。情難自禁,情難自禁。”
鄧捨本想說羅官奴兩句,有了身孕,不該如此冒失。
聽了這男子故作文雅,掉書袋似的說話,他不由一笑,放下了羅官奴,虛虛抬腳,踢了那男子一下,笑罵道:“滾你的去罷!甚麼‘情難自禁’?說的這般無禮!幾個月不見,你的學問還是不見有半點的長進!”
“是,是。其實主公的教導,小人時刻都是記在心中的。只不過,平素公務太忙,實在抽不出空兒來讀書。主公不知,那狗日的王祺整天裝神弄鬼,披頭散髮地院子裡轉來轉去,實在讓人討厭。還有那小毛平章,人小鬼大,小孩兒一個,非裝老成。這兩位老爺,真是難伺候的緊!”
這男子鬍鬚濃密,嗓音尖利,雖著朱紫官袍,卑躬屈膝,口口聲聲必自稱“小人”。捱了鄧舍兩句罵,受了鄧舍一腳踢,一丁點兒的惶恐不見,反而眉開眼笑,好像三伏天灌下了一大碗冰凍酸梅湯似的,說不出的舒暢快活。除了河光秀,海東全省上下,再無第二個這樣的人物。
“行了。”鄧舍懶得與他多說,揮了揮手,叫來遠處一個侍衛,道,“領了河大人,去前院安歇。”與河光秀說道,“你鞍前馬後,護送娘子來到。路上多有辛苦,我已命備下膳食,你且去吃些,好生休息。等明天,我再找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