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好古笑道:“總理且請息怒。我海東主力雖然已然過海,但是仍有數萬精銳駐紮。區區些許的城狐社鼠,既無兵馬,又無民望,縱有異志,借給他們膽子!又能翻起什麼風浪?我和你說這些,只是想給你提個醒。今日不比往日,對王祺,必須要更加的多加提防!切切不可疏忽大意。”
姚好古點到即止,下邊沒有細說。言外之意,如果河光秀萬一沒看住王祺,教他給跑了,小風浪也或要成為大風浪。河光秀心領神會,坐回椅子,說道:“下官理會的。”究竟不能安心,又問道,“但是那些遺老遺少,就這麼放任不管麼?”
姚好古沉吟,說道:“現今益都戰事正酣,要一點兒也不管,自然也不成。此事,宜疏不宜堵。不可有大動作。動作太大,難免驚擾民間。要因此激起反彈,給了賊子們鼓動人心的藉口,反倒不美。”
“大人之意?”
“先禮後兵!河總理,你是麗人,名義上又總理高麗王宮內外事宜,與王祺最為親近。這件事,非得你出面不可。”
“怎麼出面?”
“召高麗舊官,往去你府上赴宴。席間,可以言語警告。就說我海東援軍過海,益都之圍不日即解。遼東陳平章神機妙算,孛羅帖木兒也定然不日就會撤軍西走。最好能把他們的不軌異動給嚇回去。”
“要嚇不回去呢?”
“說不得,還真的就請你河總理麾下的府軍發發威風!”堂外冷風,庭木瑟瑟,姚好古輕描淡寫的一句,殺氣凜然。他對人儘管和善,不代表他沒有鐵腕的手段。小仁為大仁之賊,他轉目室外天空,遙望城中櫛比高聳的樓閣,悠然嘆息,說道,“本官非好殺之人,血流成河實非我願。只希望這些人,不至於太過不識時務吧。”
“遼東陳平章,神機妙算?但是大人,話可以如此說。孛羅帖木兒那邊,屯兵宜興州,虎視眈眈。眼看積雪將化,道路要通。確實我心腹大患也。”
姚好古一笑,道:“孛羅之意,不在遼陽。其勢洶洶,實則觀望。只要益都我方不落下風,他便不足為慮。”河光秀道:“下官愚鈍。”姚好古解釋道:“孛羅要想攻我,等不到今日。他坐望至今,不過是在猶豫不決。”河光秀問道:“猶豫甚麼?”姚好古伸出兩個手指,道:“不願山東落入察罕之手,此為他猶豫之一。是否該趁益都戰事膠著而借察罕無力回顧之機返回大同、開釁冀寧,是其不決之二。”
河光秀若有所思。
姚好古又道:“吾已寫信一封,快馬送與陳平章。請他看後,若是覺得可行,便署上他的名字,轉交給孛羅。”河光秀來了興趣,問道:“下官斗膽,不知大人信中內容如何?都寫了些甚麼?”
姚好古知他為鄧舍親信,也不隱瞞,取出草稿,遞給他看。河光秀入學堂讀了幾天書不假,多是人云亦云,認的字卻是不多。姚好古寫的又是草書,他拿來一看,十個字裡邊能認得一個就了不起了,汗顏,道:“大人墨寶,下官學淺,難以認全。”說的還文縐縐的。姚好古笑了笑,又接過來,給他讀過:
“聞將軍秋末而來,駐馬宜興。隆冬將盡,猶躊躇不進。不知是何意也?
“久聞將軍天下英雄,吾雖遼東野人,仰慕之情,江水滔滔。以吾之不才,妄度將軍心意,試為分析將軍不進的原因:河南察罕,以布衣而起,趁亂用武,數年間,而至掩有北國六分。方今益都戰酣,若山東為其所得,則勢必如虎添翼,天下之大勢可知矣。將軍何去何從?縱得遼東,宛如雞肋。且我海東雖弱,亦有強軍數衙,將軍不免因此損兵折將。是其將軍躊躇不進也。
“而上有天子旨意,不得遼東,將軍難還。是其將軍又躊躇難退也。此正所謂:進亦難,退亦難。將軍之進退兩難,吾已明矣。然,當此之時,以何策為上?
“吾也淺陋,竊為將軍計:彼察罕,色目人耳。以世祖皇帝之明,尚有阿合馬之亂,前鑑不遠,豈可覆轍重蹈?設若山東為察罕所得,則非但將軍,元室之天下,又將何去何從?將軍忠貞之士,豈不知孰重孰輕?
“是以,將軍之上策,不在進,當在退。趁察罕用兵益都,提十萬虎賁,揮軍河北、山西。河北、山西定,則將軍定。將軍定,則元室定。
“縱若不成,你我三家,亦可為三國故事。察罕者,強魏也。將軍者,江東孫權也。我家主公者,或可為劉備也。願與將軍盟好,共戮察罕。事若成日,何妨再決戰中原?將軍若從,則請退。雅不願,但請西來,吾當奮海東健兒,盡起遼東良家子,與將軍一決高下!誰勝誰敗,聽天知曉。”
當今元帝坐位垂二十餘年,威望不低,孛羅又非黃金家族的成員,或許不會明目張膽地起篡位之念,但方今群雄爭起,擺明了亂世年間。縱不敢謀朝篡位,做一個當朝權臣的想法,孛羅卻肯定會有。“三國故事”四個字,卻是姚好古此信中的關鍵,以常理推測,十有八九會正好說中孛羅的心事,得到他的認可。
河光秀連連點頭,對姚好古十分佩服。想起他剛才說的一句話,又不覺訝然,說道:“大人此信,有理有據,實在絕妙的好文字。下官卻有點不明白的地方。”問道,“為何不直接以大人之名落款,反倒要署上陳平章的名字?”殊為不解。不知道姚好古此舉何意。
姚好古笑道:“陳平章鎮守遼東,正是孛羅的對手。不署他的名字,又怎能落款本官之名?署名陳平章,才是名正言順。”
河光秀想了想,也是這麼回事,更加佩服,說道:“大人心細如髮。下官心服口服。”他的性子,本就是很外露、喜出風頭的那種,儘管如今有些收斂,還是不脫本性。要換了他行此事,鐵定不會讓別人沾光。對姚好古不重虛名之“心服口服”,確確實實。
他卻不知,姚好古不肯署名自己,其實還是有另一層意思的。自古功高震主之臣,有好下場的有幾人?自文華國渡海而去平壤,全高麗舊境,等同他一人在管轄。此等的權力,實在太大。雖然只是暫時性的,但數遍海東重臣,洪繼勳、文華國、陳虎,誰能有過這樣的威勢?權轄一國之地,令從一人而出。辦的不好,是錯。辦的太好了,還是錯。
因此,他儘管乃心王室,還是一樣之殫精極慮地為海東出謀劃策,卻委實不願落太多的功勞。心甘情願把這份書信的落款寫與陳虎。設若真的成了,便是陳虎之功。處大權大位兼享大名者,需把權位設法退讓幾許,才不致引主上生疑,導致晚場不可收拾。
也正是從這層意思出發,為了分功名、為了分權位,所以他也才請河光秀來,與之商議該如何處置城中少部分高麗人之蠢蠢欲動的。既然河光秀對此沒有疑義,當下兩人定下章程,即準備照此實行。
日頭西落,暮色蕭疏。平壤的城門緩緩關閉,刁斗森嚴的城樓上,士卒們吹響號角。雄渾的角聲,散入四野,驚飛起無數林間的棲鳥以及水畔的野鴨。河水悠悠,群山默然。冬日已深,而益都的戰事,卻短暫的相持後,更進入又一次的激烈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