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府的麗人重臣,或為宗室,或為鼎食鐘鳴的兩班世家出身。自幼錦衣玉食,何曾經歷過這樣的陣仗?當初王京破,他們誇誇其談,一個賽過一個。如今兵臨城下,何止彷徨無計,簡直要相對涕泣了。
先有兩個宗室改變了主意。他兩個在初時是最積極擁立新主的,現在卻立即變成了最積極支援投降的。有人開了這個口子,底下的事兒就順理成章的,漢陽府的高麗群臣無不“馬首是瞻”。
偶有堅貞不屈,堅決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頭投進了大海中,壓根起不了半點的漣漪,根本無人理會。楊萬虎圍城三日,不等趙過主力開到,漢陽府降。滿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數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數,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門兩側,迎海東軍入。城內街道兩邊,百姓擺出香案,以示順從。
楊萬虎遵趙過之命,雖嚴肅軍紀,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對待出降的高麗大臣們,卻難免有自矜傲容。
昔日的朱紫貴臣,今成亡國之人,命懸他人之手。為了少受侮辱,保住性命,他們盡獻珠寶。楊萬虎來者不拒,一日間,得珠寶數十箱,價值千萬。儘管如此,高麗的降臣們稍有觸犯,他仍然不留情面的予以鞭笞。
楊萬虎左右有奇怪的,諫言道:“將軍如此斂財,難道就不怕主公知曉麼?何況既然得了高麗降臣的賄賂,緣何依舊鞭笞不休?”
楊萬虎答道:“我海東方屢經戰事,府庫空虛。麗人自獻錢來,吾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寬厚,必然也不會收。白白便宜了麗人。所得錢財,待返回平壤,吾自會悉數交與主公,又何懼主公知曉?至於責罰麗人,不示之以威,何顯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壞人,吾自為之。”
左右肅然起敬。殊不料楊萬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這樣的心思。
漢陽府降,自殺以殉國者,三人。
鄧舍看完了漢陽府的降書與趙過的捷報,歡喜之餘,不免為王祺感到一點淒涼。高麗立國數百年,一向禮重兩班,優待士子,臨到國破,肯自殺以徇的,卻只有寥寥三人。即便連帶上次破王京自殺以殉國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個。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嘆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可惜可嘆。”不禁想起了潘誠的幕僚潘賢二,搖了搖頭,道,“書生,書生!”
姚好古道:“凡國將亡,人心必離。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貪生懼死,常在國破之際。此亦主公順天應命。天命在,則國家興;天命失,則國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高麗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貞的事實擺在眼前,姚好古沒甚麼可以爭辯的。說實話,他也看不起那些高麗降臣。但是鄧舍所說的話中,隱隱有鄙視讀書人節操的意思,他身為儒生,卻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兩語,把高麗大臣們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這固然是為狡辯,可是他對天命做出的進一步引申,——以百姓為天命的觀點,卻是深得鄧舍之心,鄧舍深以為然。他哈哈大笑,點了姚好古兩下,不再多說。
先前,東線的麗軍主力投降,導致高麗自此失去了有組織的軍事反抗之基礎。如今漢陽府投降,又等於導致高麗接著失去了有組織的政治反抗之基礎。沒有了這兩個基礎,南高麗便再無半分的反抗之力。連續好幾個月的海東戰役,終於緩緩落下了帷幕。
漢陽府投降不久,高麗南部沿海的全羅、慶尚諸道也相繼投降。鄧舍召回了文華國、趙過、楊萬虎等人,改任慶千興為主帥,以李和尚為輔,負責接管南高麗諸城的城防,對其原有的城防軍,就地整編,弱者遣散回鄉,擇其較為精悍的,逐漸換駐海東。所有南高麗的城池,包括王京、漢陽府在內,全部推倒城牆。投石機、勁弩等殺傷力強的軍用器械,悉數收歸行省。若仍有執迷不悟、膽敢逆抗的郡縣,統統剿滅。
並派出早就選好備下的近百遼東官員,同時趕赴南高麗,一則查點各郡縣的戶冊、圖籍,統一做出記錄,呈報行省;二來就地留任,為下一步的南官北調做準備。
另外,因長野四郎之死,壹歧島的松浦黨最近反撲甚烈。海東水師按照預定計劃,全線收縮,重點佈防江華島,日夜巡弋不止。松浦黨觀其勢大,戒備森嚴,不敢孤軍深入,轉而大肆侵擾南高麗沿海,很是佔據了一些州縣。
針對這種情況,鄧舍採取了防禦為主的對策。
一方面,他命令慶千興、李和尚伺機予以剿滅,務必把他們驅逐出海;另一方面,又命令沿海州縣的居民退入內陸,清空沿海地帶,讓出三十里寬的一道無人區,堅壁清野。當然了,無人區不代表放棄,倭人小打小鬧的騷擾可以不予理會,他們若敢在無人區建築壁壘,海東則定然會立即予以打擊。
同時,鄧舍特准沿海州縣的城牆,可以不必推倒,甚至可以增高加厚,視情況而定。
就眼下的沿海形勢來看,他答應給藤次郎的耽羅等島,暫時是肯定沒辦法實現的,只有待壹歧島松浦黨的反撲稍微平息之後,才能付諸行動。做為補償,鄧舍厚厚賞賜了藤次郎,並先撥給他了兩個別的小島,允許他自徵倭人,開墾種植,以為領地。
騰次郎現為江華水軍翼元帥,管轄船隻百數,水軍數千,地位顯赫,深得鄧舍之重用。海東文武對他皆另眼相看。他出入南高麗,南高麗的土著們對他更是恭恭敬敬,視若天人,不敢仰視。南高麗的貴人、富家,他驅使如奴僕。他一個倭寇,亡命之徒,何曾享受過此等的待遇?
他非常滿意。對鄧舍的安排自無半分的怨言,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