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好古真如其所說,好吃好酒好色。箸不停,杯不放;一邊和鄧舍說話,一邊兩眼不時瞄向堂下。
鄧舍管他真假,你既如此,我便這般,殷勤道:“小地方,酒淡飯薄。也就些許高麗女子拿得出手。尊使喜歡,待宴席罷了,便請帶回府中。公務有閒,稍稍能娛樂耳目。”
姚好古大喜,毫不推辭:“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一翹大拇指,“將軍體貼人意,善查下情。小生閱人無數,比得上將軍的,寥寥無幾。”
這句誇獎來得沒頭沒腦。送幾個歌女,算得了甚麼?“閱人無數”、“寥寥無幾”用在此處,極不恰當。鄧舍不是傻子,聽的出來。他並非在誇自己體貼,而是在含沙射影自己適才遇變不驚的表現。
他裝作不知道,轉開話題。他入雙城月餘,中國訊息不通;姚好古身為關鐸的重要幕僚,對整體的形勢肯定了如指掌,不能放過,得好好詢問。
當下問道:“末將居住偏僻,入高麗來,至今不聞遼東事。得見尊使,如見故人,欣喜不已。請問尊使,關平章如今怎樣?大軍現在何處?曾聞韃子皇帝傳詔漠北,要盡起各部南下中原,下文如何?”
席上諸將,本有大半都在興高采烈地觀賞歌舞。聽見鄧舍發問,不約而同轉回視線。涉及遼陽軍情,沒有人不關心的。人人都知,遼陽紅巾再遠,只要不倒,他們在高麗就有所依仗;一倒,他們立刻變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談到正題,姚好古顏色嚴肅了些,放下酒杯,道:“豐州一戰,我軍大意吃虧。好在人人敢戰,奮勇當先。關平章突圍向北,繞回上都。半月前,和潘平章引主力南下,進駐遼陽。
“至於韃子皇帝傳詔漠北,沒得確切訊息。至今並無一人一馬,由北南下。似乎不真。不過,又曾聽聞,韃子皇帝的詔書的確下了,只是漠北韃子的陽翟王,抗命不尊。”
陽翟王是誰,鄧舍不知。漠北元軍不肯南下,再好不過。遼陽安全,高麗就安全。鄧舍和洪繼勳對視一眼,問道:“關平章移轅遼陽?”這個訊息很重要,說明遼陽行省的戰略意圖有了改變。
“孛羅帖木兒豐州戰後,韃子皇帝調他屯軍大同。以為京師遮蔽。大同北拒陰山,南控恆山,鎖扼內外長城。位當晉、冀要衝,是我軍南下的必經之地。而地勢險要,要想過之,殊為不易。
“同時,陝西的察罕帖木兒聚卒日急,其勢在我汴京。主公、劉太保連番催促,要求關平章即日南下,不得耽擱。大同道路不通,沒辦法,關平章決意轉走遼西,從永平等地插入腹裡,逼近大都。用圍魏救趙之策,調察罕帖木兒援救大都,從而無暇入河南,以解汴梁之圍。
“所以,匯合了潘平章之後,南下遼陽。”
他抬眼看了鄧舍等人神色,接著道:“將軍不必掛慮。我大軍進展順利,數日前已分出一支人馬,襲取了金覆蓋諸州,打通了與山東的聯絡;若非腹裡韃子有所警備,遼西張居敬、世家寶得弘吉剌諸部支援,兵鋒早入腹裡。
“儘管如此,關平章業已傳令各城駐軍,日夜趕來遼陽。不出一月,必大舉進攻。加上山東、寧夏等地行省的出軍牽制,汴京之危,輕易可解。”
鄧舍點頭稱是:“遼西張居敬、世家寶,末將曾與交手,誠為悍敵。關平章不輕啟戰端,調集諸城,這是要用泰山壓頂之勢,不戰而屈人之兵。老謀深算,末將深深佩服。”不問山東,問寧夏,道,“尊使講寧夏,可是說的李、崔等帥?”
早在紅巾三路北伐之前,已有一支軍馬攻入陝西。領軍將軍一個叫李武,一個叫崔德。後來的三路北伐,西路軍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正是去支援李武、崔德的。無奈,兩支軍馬屢敗在察罕帖木兒之手,在陝西立不住腳。年前,白不信、李喜喜敗退入蜀;李武、崔德轉略寧夏。
姚好古道:“正是。本月上旬,李元帥攻陷寧夏路,勢力大張。雖不足硬撼察罕帖木兒部;使其首鼠兩端,無法全心盡力進攻汴梁,完全可以做到。如此,西有李元帥,東有……”他頓了一下,“東有永義王,左右夾擊,我遼陽大軍從中……”
“永義王”三字入耳,鄧舍心中咯噔一聲。趙君用既在,王士誠、續繼祖的下場可想而知。他有心想問,怕姚好古起疑,舉杯勸酒,忍住不提。
姚好古不知鄧舍心思,幹了一杯酒,倒是主動解釋。趙君用殺毛貴的訊息,他以為鄧舍不知,道:“山東毛平章,前些日不知甚麼原因,突然暴病而亡。主公下旨,暫以永義王掌職山東事。”自己人自相殘殺,太丟人。當此汴梁危急,姚好古畢竟不瞭解鄧舍,怕說實話,會亂他心神。
鄧舍佯作不知,道:“永義王本淮南行省平章,素有政名。主公知人善用。”
絲竹聲聲,酒香四溢。紅燭高燃,映襯的諸人面上影影綽綽。把酒勸盞,推盤讓食。看起來個個笑容滿面,內心中,人人各有所思。
就目前形勢,汴梁雖險,未入絕對死地;救治得當,完全能化險為夷。鄧舍思忖盤算,如何面對姚好古這位尊使,心中略微有了應對之策。這邊講過宋軍、北方元軍近況,那邊洪繼勳開始問天下形勢。
他自居子房孔明,又確有子房孔明之才,非常清楚北方為近,天下為遠。不近則無遠,不遠則無近。正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域性者,不足某一域。問道:“江浙張士誠,姚使可知其近況?”
分發告身時,鄧舍給姚好古介紹過洪繼勳等人。姚好古知道他是鄧舍謀主,不敢輕視,說話間多了點文氣,笑道:“張九四一鹽梟耳。雖踞浙西,難改小人本性。如貧民而驟富,野猴而沐冠。驕侈淫泆,又不自量力,屢擾我邊,近年來為我江南行省朱平章屢敗。
“屢戰屢敗,前年竟降了韃子,做了甚麼狗屁太尉。當年高郵之勇,早已不復矣。”
張士誠的地盤東臨大海,西接朱元璋。兩者之間互有摩擦,也屬正常。鄧舍大感興趣,道:“我聽聞朱平章麾下有兩員虎將,一位姓徐名達,一位姓常名遇春。人說有萬夫不當之勇,不知真也不真?”
姚好古道:“徐達、常遇春麼?小生所知不多,略有耳聞,只知深得朱平章信用,有大將之才。”一拍大腿,“倒有個孫瘸子,名叫孫炎的,從軍前小生與他相識,這賊王八口才著實了得。”有點奇怪,問道,“怎麼?將軍對朱平章很有興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