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千十二曾經聽軍中遼東老卒講過,太平盛世的使節,在遼東,旅人遠行,甚至不需要隨身攜帶乾糧,逢人居可直入其室,主人必進雞黍或屠豚,備芻豆以飼馬騾,而根本不問客人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客人臨走了,分文不取。
很有古風。
叫人聞聽之下,悠然神往。可惜如今戰火連天,往日的景象不復再現。至正十九年的冬夜,陸千十二策馬霧中。為隱藏行蹤,他們沒有打火把,完全憑藉嚮導對地形的熟悉,可以說睜眼瞎也似的行軍。
三千人分作了數股,他帶的這一隊人數最多,八百多人。長長的佇列,前後緊跟,人馬無聲,便如條長蛇,默默無息地穿行在夜霧之中。有軍官殿後,防止士卒掉隊。天黑有霧,一旦掉隊,很難重歸建制。
到目前為止,他們行進的還算順利,過了川州十幾裡,尚且沒遇到一支元軍的巡邏。不過陸千十二不敢掉以輕心,他深知責任重大,輕輕安撫著不安的坐騎,他小聲問鄉導:“韃子的第一道防線,離咱還有多遠?”
霧氣裡看不清遠方,嚮導就近辨別周邊景物,回答道:“大約十七八里上下,有個村子,駐紮了韃子的兩營步卒。小人曉得條小路,可以繞過去,那裡雖也有韃子看守,不過人數不多。就是道路崎嶇了些。”
陸千十二出軍前,鄧舍特地撥給了他許多百岔鐵蹄馬之類,擅長跋山涉水的,道路崎嶇些倒是不怕。就是如何不動聲色地殺了看守小路入口的元軍,有些麻煩。
不過,他好歹從軍多年,類似的小規模突襲戰打過不少,有經驗。當下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叫過來兩三個勇猛將校,吩咐挑選精銳老卒,由嚮導領著,先摸過去外部包圍,隨後滲透潛殺,如此這般,為大部隊開路。
根據細作的探查,元軍各營間,彼此一日早晚兩報。也就是說,殺了這股看守小路的元軍後,駐紮在前方村中的元軍,會在明日清晨得知訊息。他們或許不會追擊,但肯定會上報後方,不過有了這一個晚上的時間差,到那時候,陸千十二早就不知賓士出多遠了。
元軍防線甚長,即便他們定然會因此加強防禦,但趁著霧氣,還是有可趁之隙的。唯一的麻煩,就是懿州會提前警備,鄧舍暗中有過交代,陸千十二自有對策應付。他與其它幾股軍馬約定了三日後會師,按他目前的行軍速度,晝伏夜行,趕得及。
他望望天色,卻有別的擔憂:“霧要一停,不好混過去。”潮溼的冷霧,不及前幾天濃了。他下了決定:“全軍提速,爭取兩天到達。寧願在懿州城外多等一天,也不能因了霧氣失約晚到。”
“我軍深入敵人腹地,速度太快的話,不好隱藏,需得小心暴露。”
“全軍隨時備戰;加派前邊斥候的人手,擴大警戒範圍,多散出五里便是。”陸千十二毫不猶豫,他心意已決。軍法失期當斬,砍頭小事兒,不過一死而已;倘若誤了鄧舍的大事,萬死難贖其罪。
霧掩遼東,夜色沉沉。
陸千十二軍令一下,三軍行動。繞過前邊村子,折入山林小道。數百人偃伏其外,潛行入元軍哨卡的老卒,貓著腰,落足無聲,寒的短刀,穿透敵人的咽喉骨,元軍士卒悄然倒地,鮮血如噴泉般瞬時染紅了灰霧。
灰霧中,轟然巨響,入耳叫人心跳腿軟。
由陸千十二部向南,一百多里外的廣寧城。城上城下,正在廝殺鏖戰的雙方因這巨響而短暫停頓,隨之而來震耳欲聾的歡呼,無數的驚駭,千軍萬馬眾目睽睽,他們看見,城牆塌陷了一角。
元軍帥帳一杆大旗揮動,潮水似的的元軍蜂擁而上。聞聽有紅巾將校高呼,連點了三四個人名。凡被點到名的,無不奮然應答,卷帶本部,賓士來救。矢石如雨,箭如飛蝗,為爭奪塌陷處的主導權,慘烈的肉搏再度展開。
潘誠提槍立在城頭,眼望無邊無際的霧氣,近處的元軍清晰可見,遠處的元軍時隱時現。
他回頭後顧,城中滿目瘡痍。
元軍集中了幾乎全部的火炮、石砲,日夜不斷地施放入城,莫說挨近城邊的房屋,就連城中心的一些民宅商鋪,也受到牽連波及。死在路邊的屍體,沒人去管,僥倖沒死的居民,由全副武裝計程車卒看慣押送,川流不息運送各種軍械,他們的面容,人人帶著驚恐害怕。
“王宗哲走了幾天了?回來了麼?”
這個問題,短短一日半夜,潘誠問了幾十遍。幕僚知他焦躁,絲毫不敢露出半分不耐,要知道,就因了些許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潘誠已經連殺了七八個人了。他恭恭敬敬地回答:“王大人前日去的武平,還沒回來。一來一回他得兩到三天,料來今夜不回來,明天肯定回來。”
“明天肯定回來?他怎麼不到明年再回來!”
潘誠沒有預兆地突然發怒,暴跳如雷,指著城牆塌陷的地方:“你算算,這第幾次城牆塌陷了?明天回來?回來給老子收屍麼?”他英俊的臉扭曲駭人,他平素極其注意整潔的一個人,此時卻顧不上理會衣甲上的鮮血、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