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虎大為不滿,道:“好意思提今日鏖戰,今日鏖戰時,你在哪裡?拼命的盡是老子們,享福升官的盡是孫子們!你這廝嘴皮一動,就想俺們將命賣給你麼?”他堅決反對,道,“將軍,雙城數萬軍馬不假,但若盡數派了出來,咱雙城的安危誰管?那高麗王室還不趁機來襲?別叫救不了遼陽,反丟了雙城。”
火把光芒裡,方補真長身而立,他個子甚高,換穿的官服狹窄,掩不及踝,看起來極是可笑。他慷慨激烈,質問楊萬虎,道:“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鵷鶵,你知道嗎?鵷鶵從南海出發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它不會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實它不會進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會飲用。正在這時一隻鴟鴞尋覓到一隻腐爛了的老鼠,鵷鶵剛巧從空中飛過,鴟鴞抬頭看著鵷鶵,發出一聲怒氣:‘嚇’!如今你也想用你的雙城來怒斥你的將軍麼?”
他引用的話,源自《莊子》,別說楊萬虎,連鄧舍也僅略知其意。楊萬虎愕然不知所對,方補真愈發意氣飛揚,往回走幾步,一把掀開帳幕,指著帳外的夜空、寒星,道:“將軍今日陣上,曾對眾軍言道:‘今日君死,浩氣長存。’現在,卑職不才,也有一句話想對將軍講。”
“請說。”
“朱子沒,辛棄疾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今將軍救遼陽,便是救遼東;將軍救遼東,便是救我皇宋;將軍救我皇宋,便是保我中華衣冠。無論成敗,您的忠心赤膽必將流傳後世。人活一世,所圖者何也?名乎?利乎?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帳內諸人多為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粗,他連番引經據典下來,何止楊萬虎,人人面面相覷。夜空中星光點點,方補真背對眾人,喟然嘆曰:“人生百年,星存萬世。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為鴟鴞或為鵷鶵,將軍自決!”
浩然氣云云,出自孟子,孟子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沒有“義與道”,浩然氣就軟弱無力了。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這一句則出自故宋丞相文天祥的《正氣歌》,講的是東漢末年與華歆割席絕交的管寧的故事。鄧舍對文天祥十分敬仰,因此這篇詩歌他極其熟悉,一聽之下,就知道方補真的意思,在以古人的節操來激勵他行符合“義與道”的作為。
他前番的言辭,固然在以退為進,玩弄計策權術,目的在借方補真的口講出他所欲的事,但此時聞言之下,見方補真凜凜顏色,也不禁肅然起敬。
楊萬虎張嘴還要再說些什麼,鄧舍揮手製止,再多說,就不是用計,而是戲弄了。他起身,請方補真歸座,誠懇地道:“先生真儒也。先生之言,實在叫我悚然警勵。”他雖與方補真交往多時,真的瞭解卻在此刻,起了拉攏之心,試探道,“卻有一言想問先生,往援遼陽,危機重重,成且不說;若是敗了,我等莽夫死不足惜,但適才聽先生講話,頗有凌雲氣概,一旦身死,不覺得壯志未酬麼?”
方補真感慨萬千,再沒了動輒“噴人”的衝動,他似也直到此時,才算瞭解了鄧舍,因為鄧舍說的話,正為他平素所想。他一笑,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也許,這便為他平生志向了。不管他的“道”是對是錯,忠誠信仰的人,總如長夜的星光,寂寞而寥寥。但也正是他們,為我多災多難的民族,指引了前進的方向,微弱的光,照亮了黑暗時代的人心。
鄧舍想起了沙劉二,他的信仰又何嘗不是如此的堅決與忠貞?他自認並非這樣的人,但凝視著方補真的笑容,他的心,驀然受到感動。
他再次說到:“先生,真儒也。”河光秀、畢千牛皆欲開口說話,鄧舍揮手,道,“不必多言,我意已決。先生有成仁的壯志,我雖不圖萬世傳名,更不屑效仿鴟鴞鼠輩。”
方補真大喜,鄧舍接著道:“不過先生適才言道,要我盡出雙城軍馬,竊以為不妥。”
“將軍何意?”
鄧舍取下馬刀,以鞘指點地圖,道:“調集雙城軍馬最快也得十天,再往援遼陽,耽擱這許久,怕納哈出早圍了遼陽城。我大軍遠來,第一要防韃子圍城打援,第二要防蓋州肘腋之變,便如打獵的獵手,前有虎、側有狼,不能盡心盡力,十成力發揮不出一半。”
方補真點頭稱是,道:“將軍所言極是,那以將軍看?”
“先生雖有壯志,不懂軍事。以我之見,納哈出先剪遼陽羽翼,不若我也先剪納哈出羽翼。”鄧舍的刀鞘貼著地圖,斜斜一劃,頓在蓋州,重重一擊,道,“我即日傳令平壤,調文華國、趙過所部,計三萬人,潛渡過鴨綠江,與我部及陳虎部成明暗兩勢,以雷霆萬鈞之勢,夾攻蓋州。先救毛居敬、破高家奴,隨後提軍回援。如此,一無後顧之憂,二來人多勢眾,救城遼陽,指日可成。先生以為如何?”
方補真沉思不語,許人、李靖高聲喝彩:“好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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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管寧。
東漢末年,海內大亂,管寧避地遼東,以清操自勵,人皆化之,其衣冠為世則效,見重於時也。寧少與華歆為友,後察歆急於榮利,遂割席分座,至是華歆果事曹操,助曹氏篡漢而寧始終高節,千古稱為完人,此貞潔不染汙世之例,國家元氣所寄也,故《正氣歌》裡特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