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最高不過百夫長,手底下皆是上馬賊老兄弟,要說馭下,確沒經驗。
且按下想頭兒,鄧舍問羅官奴:“羅李郎是你的親爹爹,然則是我你的什麼人?”
羅官奴想了想,道:“也是奴奴的爹爹。”
鄧舍啼笑皆非,到底是小女孩兒,他想叫她清楚她的主人是誰,不料她回答個這。她既然如此理解,乾脆不去糾正,他順著道:“人怎能有兩個爹爹?記住,入了我府中,我就是你的主人,只能聽我的話,羅李郎再親,也是外人,——他再和你說些甚麼,你就這麼回答他。”羅官奴一聲不響,鄧舍問道:“聽明白了麼?”
羅官奴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道:“明白了。”再掩飾,也看的出她有情緒。為人奴婢的道理,主人為天,人人皆知。鄧舍莫名其妙,更不滿意,身為一軍之主,他深知及身無小事,越是身邊兒人,越得嚴加管束,追問:“你明白什麼了?”
“爹爹是外人,主人才是奴奴的親爹爹。”小女孩兒委委屈屈地這樣說道。
“……你們下去吧。”
看著她們出去,鄧舍搖了搖頭。她們年齡太小,平時嬌生慣養的,金屋裡長大沒接觸過人,白紙似的,說話費勁兒,尋思,要不要換兩個年長的?
負著手,踱步來到窗前。快到夜禁時分,喧鬧的城逐漸安靜下來,連綿起伏的屋角飛簷,遮出黑黝黝的陰影,更將這夏夜添濃。幾顆星稀落落鑲嵌在深藍的天空,夜飛的鳥兒脆生鳴叫,銜來幾縷暖風,一股人煙和城外麥田、青草的香味混雜一起,撲面而來。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盔甲的甲片呼啦啦撞擊。親兵的盔甲薄,甲片不多,顯然來者是是千戶軍官,這麼晚了,還有誰來?
鄧舍正待轉身,瞥見樓外街角兩三條人影晃了晃,好像往後門繞去。忙追著去看,遠遠有士卒巡夜的過來,火把通明,照亮一大片,卻已經瞧不見了。
他隱約記起月餘前有一夜,這一幕似乎也曾出現。不由疑雲大起,夜將禁了,誰人還會在外?門外畢千牛進來稟告:“將軍,佟千戶求見。”——鄧舍曾交代府門護衛,洪、文、陳、趙、佟五人,入門不候,來即請進。
“快快請進。”鄧舍又朝窗外望了眼,放心不下,趁佟豆蘭沒進來,低聲對畢千牛道,“府外街上,有閒人遊蕩,仿似去了後門,你領幾個人,去細細檢視。”
畢千牛一驚,他自任了哥哥隊隊長,實權相當左車兒的副手,為擔好保護鄧舍的職責,常向左車兒請教,不但勤練武藝,更注重學習經驗。聽鄧舍一說,曉得重要,急忙去了。
洪繼勳訂的軍紀:將軍私室,兵戈禁入。佟豆蘭在門外脫去盔甲、解下佩劍,進了門來。他甚少主動私來求見,鄧舍頗是意外,笑著歡迎,道:“敢是長夜無聊,佟將軍又是手癢,想再來殺兩盤棋?”
他生長女真,識字不多,卻有個雅好,喜歡下棋。圍棋他不會,只下象棋。鄧舍有底子,也會下,和他下過幾次,棋藝遠遠不如,一盤兒沒贏過。
佟豆蘭笑道:“將軍才大戰歸來,未得休息。下棋費神兒,待將軍休息好了,俺再來請教。”一邊兒說,鄧舍一邊兒請他入座,親手衝了茶,天氣熱,又叫親兵往井中取了涼鎮的舍兒別來。原先從永平帶出的舍兒別早就喝完,這卻是得自德川的。
閒言了幾句,聽見城中士卒敲響銅鑼,偏角的一處寺廟中,響了陣兒鐘聲,一更三點,夜禁開始。
佟豆蘭道:“本該昨夜就來,只是不得將軍閒暇。數戰連捷,俺先賀喜將軍。”
“佟將軍何需見外。要講說,文將軍昨日給我報功,言及你佟將軍,可是大力讚賞。三散精騎,著實立了大功。只是才招了新軍,錢銀緊張。不免賞不酬功,還請將軍多多諒解。”
佟豆蘭隨文華國攻略數城,機動遊擊、攔截外援、阻擋城內人外跑,立的功勞不少。鄧舍言辭客氣,其實賞給他的銀錢,已經是格外優厚了。
“俺有什麼功勞,攻城主力都在文將軍。軍中正值用銀錢時候,將軍賞賜太多,來正是想請將軍收回。不然,俺於心不安。”
鄧舍道:“佟將軍居功不傲,叫我好生敬佩。”微一沉吟,莫不是他仍嫌少?拉攏借力關頭,些許錢財無足掛齒,笑道,“不過,敢是將軍只顧了自己,卻忘了我麼?”
“將軍此話怎講?”
“你不要錢銀,固然有了風格;我有功必賞的名號,不是反而要因此落空了麼?”給錢也是一門藝術,叫你覺得你收錢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對方著想。又落了實惠,又做了好人,名利雙收。
這些套路,鄧舍學自鄧三身上,——能穩坐馬匪頭目的座位,只會殺人放火可不夠,他道:“所以,我不但不會收回,還要再加一倍贈將軍。也好為我軍中上下,樹立個楷模。”
他話說的漂亮,佟豆蘭暗挑大拇指,仍然堅持:“俺是直來直去的人,不會客氣。確是這般想的,來雙城許久,吃用都用的將軍,些末微功,何足重賞?”
他態度堅決,鄧舍吃不準了,試探問道:“將軍縱使不要,不為兒郎們想想麼?這樣罷,我再給一倍,不送將軍,只贈將軍麾下,如何?”
“軍中有吃有喝,俺營中兒郎素日部落裡苦慣的日子,有了錢也沒不會用。”驀然提到他部落的日子苦,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拉在一處,鄧舍隱約猜到了他的來意,佟豆蘭頓了下,接著道:“方才將軍誇俺高風亮節,甚是有愧。實不相瞞,最先提議退回賞賜的,並不是俺。”
“噢?那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