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漆黑粘稠,高麗人的營地上,人來人往,穿梭如織。
前營基本竣工,中營、後營,初具雛形。軍官們頂著兩三尺高的金花帽,對抗風雨,扯著嗓子呼喝指揮;偏將、裨將騎著馬拖泥帶水,不住聲地催促加快構築速度。
層層營帳中,兩個披著介冑的將軍,登上搭好的望樓。閃電劃過,現出雙城黑糊糊的形狀。
“大帥猜,紅頭賊今夜還會不會來攻?”問話的人,年約三十上下,生的豹頭環眼,滿面虯髯;言談舉止之間,卻帶有一般文雅儒氣。此人名叫金得培,進士出身,現任西北面都指揮使。
他身邊那人名叫慶千興,為西京一路軍隊的主帥;身材矮小,一開口,聲如巨雷,道:“我大軍到此,已經一日一夜。紅頭賊想必早得知定州遭困,為解其圍,怎會不攻?”仰頭瞧瞧天色,“戌時將過。……”輕輕哼了一聲,“最多一個時辰,賊子必到。”
“大帥明見。”金得培眯縫起眼,朝營前望了會兒,雨急夜黑,什麼也瞧不見;面帶憂色,道,“賊子昨夜來攻的千人騎隊,甚是敢戰。末將臨陣,見那賊渠騎術極佳,箭法了得,連射落我三員別將。我倚仗營壘,配合騎兵,方才堪堪敵住。這攔路之責,擔子不輕。”
“我騎兵太少。不然豈容賊子來去輕鬆?”慶千興朝南邊王京拱了拱手,道,“連年水旱失調,倭寇猖獗,兩萬大軍出兵在外,國庫吃力甚多。唯望早破紅賊,解我王憂。”
金得培點頭贊同。高麗王做世子時,按照慣例入元宿衛,他是隨從之一。軍中地位他不如慶千興,論和高麗王的親疏遠近,慶千興不如他。朝中窘迫,他了解更多。
不說天災,也不說朝堂黨派林立,內鬥不止。單隻倭患,前年至今,倭寇大小入侵不下百次。焚燒村莊、搶劫漕糧,擄掠人口;就在上個月,數百倭人侵入全羅道,掠米數萬石,殺三百餘人。
倭患嚴重時,前年、大前年,王京為之兩度戒嚴。去年因稅租漕糧多被倭寇劫掠,朝中竟到了連百官俸祿、軍隊軍餉都不能支付的地步。為此,改海倉為陸倉,變漕運為陸運,情況才有好轉。
想及此處,他憂心忡忡,道:“末將觀定州軍報,日間連續攻城數次,俱不能破,反折了巴胡兒這等猛將。”
李帥者,守門下侍中李巖,現任西北面都元帥,聯軍主帥。
慶千興不屑一顧,道:“李帥文臣,詞藻文章,本將甘拜下風。論起用兵打仗,……”嗤笑兩聲,沒再說下去。他任西北面副元帥之前,歷任西京軍民萬戶府萬戶、西北面都巡問使;金得培歷任西京軍民萬戶府副萬戶、西京尹。兩個人老搭檔了,彼此熟稔,說話直接。
金得培默然不語。李巖的任命干係朝堂,他身份不同,嘆了口氣,轉開話題:“人算不如天算。此番天佑我麗朝,末將看,李帥的主意也不差,定州城早晚可破。”
“天佑”云云,慶千興很是贊同,點頭道:“我大軍才集結完畢,天氣就突然變化,起了大風大雨,得以趁機偷渡過河,掩至城下,紅頭賊還不知曉。的確得有天佑。”撇撇嘴,接著道,“定州城小牆矮,紅賊既無天時,又無地利人和,換了你我指揮,當然早破;如今李帥當家,早破?哼哼。”
金得培不願糾纏這個話題,改問眼前軍情,道:“我軍佈局定。大帥看,紅賊會有什麼對策?雙城軍馬會有何舉動?”
慶千興久經行伍,嫻熟軍事,想都不想,脫口而出:“定州破,雙城不保,雙城斷然不會坐視不救。”
“如何救?”
“山口府縣軍,雖然佔據險隘,實力最弱。紅賊上策,當在全力攻破山口,阻隔山口和我營的訊息通道,繞遠路,出奇兵,長途援救。”戰場交戰,無非你猜我的心思,我猜你的心思,誰猜對誰獲勝。慶千興人雖粗直,牽涉行軍打仗的本行,一點兒不馬虎。
金得培道:“那我軍該如何對應?”
“保持和山口道路暢通,此其一;其二,若是果然道路阻隔,山口丟失,……”慶千興好似已看到這一幕發生了似的,嘴邊露出輕蔑的笑容,道,“我軍穩坐不動就是。”頓了頓,解釋,“我回援定州,半日可到。紅賊長途跋涉,精力疲憊,而我養精蓄銳,兩相高下立判。任賊狡計多端,難逃我長蛇陣呼應前後。”
“大帥高明。不過,紅賊未必瞧不出長蛇陣的厲害。”金得培進士出身,思慮周密,想到另一端,道:“大帥,想沒想過,紅賊極有可能走海路?我軍海邊伏兵只有五百,怕是難免會有遺漏,防範不周之處。”
“縱使叫紅賊混了過去,能混過幾人?無關大局。”慶千興不以為然,“海邊一路,我軍需提防的,不是紅賊混過,而是紅賊大舉進攻。不過,他大舉進攻也不礙事,你我主營軍馬,完全可以立即支援。”
金得培沉吟片刻,道:“也是。山口、海邊兩路皆不通,紅賊……”話沒出口,他自己否決了自己的意見,搖搖頭,道,“有山口軍隊同我響應,紅賊大約不會愚蠢到傾城而出,主攻我正面營地的份兒上。”
慶千興倒是巴不得紅巾肯來攻,出西京時,他接到的命令是:嚴守定州、雙城一線;待定州城破,為前鋒,配合李巖部再攻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