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懋自然收到了謝遷的暗示,一雙渾濁的老眼在眾人面上一一看過去,眼中滿是失望之色。又再轉頭看看上面一直沉默的皇帝,不由心中又是一嘆,這才轉向李東陽,目中神色複雜難言。
“李大學士方才之言,老夫頗有不明之處,還要請教。”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萬般思緒,抱拳淡然再次開口。
李東陽終於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但卻隨即又將眼簾垂下,亦抱拳道:“大宗師有話請講便是,請教二字卻是莫要再提。”
王懋深吸一口氣,慨然道:“好!”
頓了頓,這才道:“敢問大學士,方才言及官職實授當附和章程。此點,老夫並無異議;然則,後面所謂的官員能力考量,可是質疑老夫舉薦不實,以無能者濫竽充數?此點,請恕老夫不敢苟同,卻要辯上一辯!”
老頭話說到後面,已是語氣森然,怒氣勃發了。可不,倘若真因著這個由頭罷了他的提議,老頭這一生的清譽算是徹底毀了。
李東陽哪裡肯認這壺酒錢,當即毫不猶豫的搖頭,擺手道:“大宗師這可是誤解了,本官不過就事論事而已,並無半分指責大宗師之意。大宗師德高望重,曾輔佐三朝君王臨政,兢兢業業、公嚴清正、天下士子莫不庸服,便是李某,又何嘗不敬佩有之?勤子,你……唉,實在是對我誤解太深了。”
他這番話開始說的還有些官方,但說著說著,也是有些動情,最後一句,長嘆不已。一聲勤子,其中似有無數糾結,卻又真情流露。
王懋也是聽的不由一怔,臉上微微有些黯然下來。兩人原本私交極篤,半生莫逆,誰成想一步一步過來,竟至今時今日地步。所謂造化弄人,世事無常,真真莫過於此。
“賓之兄,你既明白,那何以還…….哼,蘇訥言能力夠不夠,你當真不知嗎?當日老夫曾登門拜訪,漢語拼音法第一個便是與你推薦的。此法之簡單易推廣,正不知將惠及我大明多少幼童,又將催生出多少學子,實乃教化利器!如此才能若尚不足以擔任一縣訓導,老夫實不知還有何人夠那個資格了。難不成如你那…….嘿!”
他說著說著,越說越是氣憤。到得最後,卻忽然猛的打住,只以一聲冷哼收住。
只不過他那話雖沒說出,包括他二人自己在內,多有不少人都明白其中含義。所指所向,可不正是那已經死去的李兆先嘛。只是死者已矣,又是當著人家的爹老子面前,不說批判吧,單就提及,已然是有些過了。
王懋儒學宗師,謙謙君子,話說到這份上,已然是極致了,再多實在不符合他的性子。然則便是如此,已經讓李東陽面色大變,渾身都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中年喪妻、老來喪子,此之謂人生大憾事、大悲哀也。兒子李兆先的英年早逝,對李東陽的打擊之大,簡直痛徹心扉。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他都心如泣血,獨自流淚不已。
今日,竟又被血淋淋撕開傷疤,饒是如他磐石般的心志,也是差點徹底失守。
他痛苦的閉著眼站在原地,胸膛急劇的起伏著,渾身抖顫。直到好半天,才勉強壓下那股戾氣,緩緩睜開眼睛。清晰可見的,那先前還清澈的眸子裡,此時已是一片血絲,望向王懋的眼神中,又是憤慨又是痛苦,期間還夾在著幾分隱晦的無奈……
“拼音之法,古已有之。蘇默所獻,固然有些新意,亦不過只是在原基礎上的增刪微改而已。若說機巧有餘,略有新意則可,但以此為能,卻嫌稍過。大宗師以此……以此為由,李某亦不敢苟同!何錯之有?”他緩緩的說著,聲音嘶啞,猶如鈍刀劃過蕉木,便連上首的弘治帝也是不由的微微動容,凝眸看看他,眼神微有波盪。
王懋卻是先驚後怒,仔細的看了看他,見他並無大恙這才鬆了口氣兒。但隨即卻又大聲怒道:“李賓之,你這是胡攪蠻纏!拼音之法確實古已有之,然則真正推延開來了嗎?為何一直以來,天下蒙學仍延用反切法?無他,正是因著其多有不便瑕疵,不足以替代反切法。而蘇訥言所獻之拼音法,已近乎完美,前法何足比之?這且不論,除了這拼音法,還有那斷句法,便任何一項,都足見其能。汝強詞奪理,因私怨而阻之,何面目稱君子耶!今日之事,後必為青史記之,唾之!吾羞於汝為伍!”
他越說越是激憤,到最後,竟是毫不留情的戟指大罵起來。
李東陽反倒是漸漸平復下來,任憑王懋指著鼻子大罵。直到等他罵完,這才淡然道:“不夠!資歷不夠。”
王懋聞聽這幾個字,頓時一呆,但隨即面孔猛的漲紅,氣的渾身哆嗦起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