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對方是鮮卑諸部中最為強大的拓跋鮮卑,劉羨自然也熄了與對方對抗的心思。
因為從眼下的情形和對方的話語來看,眼下這支包圍自己的隊伍,應該並非是對方的主力,而更像是一支偏師。這麼看來,雙方的差距過於懸殊,根本不存在對抗的可能。自己不如先示人以好,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上報到徵西軍司,才是更合適的解決辦法。
想到這裡,劉羨便讓呂渠陽轉告說:“我們是徵西軍司的晉軍,我們上級近日得到訊息,說是呂梁山裡出現了馬賊,擄掠商隊和百姓,為了保境安民,便先派我們前來搜尋。你們便是到夏陽害民的馬賊嗎?我記得你國與我朝是友好之邦,已經有數十年了,為何主動釁邊?如果不給我們一個解釋,朝廷大軍一發,必將爾等亟為靡粉!”
呂渠陽將這些話翻譯過去的時候,那些拓跋鮮卑人都在旁聽。聽說晉軍將他們當做馬賊,他們無不哈哈大笑,感到非常滑稽,但又聽說晉軍有與他們開戰的意思,鮮卑人們又都神色整肅起來,朝著被包圍的晉人發出噓聲,表達著對弱者的不屑。其中甚至還有朝空中射鳴鏑箭示威的,但到底沒有人真的動手。
為首的那人揮手示意,讓所有部屬安靜下來,而後審視著劉羨等人,他沒有任何表態,只是用手撫摸著座下的馬匹,馬兒適時地打了個噴嚏,在原地盤旋了一圈。
他繼續用鮮卑話說:“這些話你和我說沒有用,既然你已深入此地,不妨就跟著我走,去和我們首領大人見一面,把這些話告訴他,看看他如何回應!”
呂渠陽轉述之後,劉羨又問道:“還不知閣下姓名。”
那人笑了笑,驕傲地吐出幾個音節,又說了一句話,呂渠陽翻譯說:“他說的是,拔拔徹,拓跋家族的堂弟。”
就這樣,在拔拔徹的帶領下,劉羨帶著一眾屬下被迫繼續北上。
劉羨其實早就聽說過拓跋鮮卑的名字。
早年衛瓘掌管徵北軍司時,就多次向朝廷上書,極言拓跋鮮卑之強大,認為是如今西晉邊患中最為強大者。其主拓跋力微,崛起於魏武帝曹操之時,他縱橫河套,先後兼併沒鹿回部、白部等強大鮮卑部落,最終又佔據了漢朝時期的雁門、定襄諸郡,定都於盛樂,可謂是稱霸漠南,威震漠北。
而拓跋力微在位時,先後和魏室與晉室交好,遣使稱臣。其太子拓跋沙漠汗也曾到洛陽來擔任人質,據說地位比劉淵還高。不過,在咸寧三年,也就是劉羨五歲的時候,拓跋沙漠汗返回盛樂。衛瓘趁機施展反間計,大肆收買拓跋麾下各部人心,讓他們向拓跋力微攻訐拓跋沙漠汗。
此時拓跋力微已經年近百歲,意識不清,他對漢化過深的兒子也有所不滿,跟著罵了幾句,不料眾首領立刻以此為由殺害了沙漠汗。等拓跋力微反應過來時,為時已晚,他只能在後悔中渡過自己的餘生。拓跋鮮卑據說也因此掀起了內亂,自此一蹶不振,走向衰落。
屈指算來,這好像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拓跋鮮卑是從內亂中緩解過來了嗎?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又有什麼打算?這都是劉羨想要弄清楚的。
不過按照劉羨猜測,拓跋鮮卑的大本營在雁門,距離夏陽大概有上千裡,他們應該不是要從這裡入侵關中,應該只是有什麼偶然的因素路過這裡,所以劉羨才敢扯起徵西軍司的大旗,希望能夠讓這些鮮卑人有所顧忌。
只是隨著拔拔徹北上,劉羨心中的底氣變得有些不足。
因為這一路上,劉羨不時能看見有成群結隊的鮮卑人騎馬活動,人數多者不下數千,少者亦有數百,若是稍作統計,就不難發現,在夏陽北部活動的鮮卑人已經超過萬人,但這顯然還不是鮮卑的主力。這樣規模的大軍,已經足以進行一場大規模的國戰了。
而等他們快馬加鞭,日行百里,先後穿過壺口瀑布、木瓜灘、乾坤灣,而後沿著一條名叫清澗川的支流,折而向西,最終停留在一個三條小河交匯的山谷,終於來到了鮮卑人在朔方的大本營。劉羨已經不知道這裡叫什麼名字了,他們已經離開晉朝國境近三百里,只知道大概仍然在朔方的範圍內。
呂渠陽去問拔拔徹,對方笑著告訴他道,按照鐵弗人的記憶,這裡的地名叫永坪川。
而在此刻的永坪川,有數萬匹不同顏色的馬匹正在河流邊飲水,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河岸上,腿上健壯的肌肉令人觸目驚心,而周遭的山坡山谷裡,漫山遍野地遍佈著鮮卑人的帳篷,同時還樹立著各種顏色與圖案的旗幟。大雪過後,陽光變得格外晴朗,山坡上嬉戲的鮮卑人們歌聲也因此格外嘹亮。
劉羨一眼望過去,內心幾乎在呻吟:這到底有多少人?恐怕不下五六萬了吧!考慮到還有相當的鮮卑人遊蕩在外,這大概還不是這些鮮卑人的總數。
莫非拓跋人要準備為死去的太子報仇了嗎?這可不比匈奴人那些烏合之眾,劉羨僅從這些帳篷的佈局,鮮卑人的馬術,還有他們身上金光閃閃的鐵甲就知道,這群鮮卑人是真正的善戰之輩。就算徵西軍司現在在張軌指揮下,恐怕都很難抵禦,更別說負責的是孫秀了。
拔拔徹抵達永坪川后不久,就有人來找他問話,他指了指背後的劉羨後,對來人嘰裡呱啦說了一長串的話,然後來人點點頭,走過來對著劉羨說了簡短的幾個音節,雖然聽不懂,劉羨也猜到是讓他跟著走的意思。他就讓部卒們都停留在這裡,只帶著呂渠陽隨行。
這個使者把劉羨帶到一個大帳,帳前立有一面兩丈玄色虎頭長旒幡,前面立有上百名侍衛,看上去極為威武。
劉羨隨之進帳後,只見帳中鋪著一面巨幅羊毛毯,上面擺著火盆,而最裡面一個比平常寬大數倍的裹皮胡床上,垂腿而坐著一箇中年人,一看就是鮮卑人的首領。兩旁如雲的武士身著白服環繞周遭,身前又跪坐著數十名或年輕或年老的胡人,看他們服裝都地位不低。
見有陌生漢人被帶進來,這些人都緊握佩刀,兇狠盯視。令人心生畏懼,有不敢仰視之感。
那首領貌壯身長,鬚髮並不像尋常胡人一樣濃密,反而精心打理過,但臉上有一道刀疤,這使得他有一種文武兼備的複雜氣質。他神色專注,見劉羨兩人被帶上,首領恍若沒有看見,而是拿著一張羊皮卷做的地圖,正在用手指上下指點,似乎正在思考什麼進軍的路線。
劉羨被引至首領面前十餘歩,就受兩邊的護衛阻止,令他站立。大概是為了恐嚇劉羨吧,他們紛紛將佩刀半拔出鞘,寒涼的刀芒頓時在帳中閃耀,殺氣更是四溢。
但劉羨不為所動。他拱手彎腰施禮,大聲說:“在下徵西軍司劉羨,在此見過拓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