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不見,陸機似乎還是原來的模樣。他身著一身極為素雅的鳥紋寬袖儒服,腰佩長劍,頭束小冠,渾身上下打理得一塵不染,就連鬚髯也整整齊齊。配上其白皙的面板,高潔的氣質,看上去簡直不像是一個儒士,而像是一個屈原那樣能神遊仙宮的翩翩貴公子,讓旁人自慚形穢。
劉羨一見到他,就想起了很多愉快的回憶,或是在龍門山郊遊的時候指點江山,或是在遊獵的洞穴裡煮酒論劍,連帶著陳壽的教誨,東市的喧譁,好像全都隨之浮現出來了。
歲月流逝的是如此之快啊!劉羨最近都很難回憶起這些事情了,不料此時看到陸機,那些遙遠的畫面頓時又變得鮮活了起來,過去的自己和今日的自己又重新相處在同一個時空,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樣。雖然事實上,很多事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但這種久別重逢的高興是掩飾不了的,劉羨見到陸機後,兩人都非常激動,似乎有滿腔的話語要傾吐,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好激動地牽起手來,拉著往屋內走。外面春風吹過庭院,剛長出嫩芽的樹枝嘩嘩地搖動。
劉羨給陸機先煮了碗茶湯。這是嶺南的商人到關中販賣的茶葉,路過夏陽時,劉羨買了八兩,平日都不捨得喝,此時陸機來了,他立馬拿出來待客,在茶壺還沒冒泡的時候,劉羨笑問道:
“這是哪裡來的風,把陸文海給吹到我這窮鄉避壤了啊!”
陸機則回以笑容道:“懷衝,你這裡怎麼能叫窮鄉避壤?我從洛陽過來,沿路所見,除了長安、霸城數地外,就屬你這最為繁華啊!”
他掃視了一眼劉羨的居處,感嘆道:“你的遭遇,我在洛陽都聽說了。當年你被貶到這的時候,大家都說,像你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到了這窮山惡水裡,加上上面打壓,說不定就做了孔北海,一蹶不振。結果沒想到,我們都輸了。”
陸機說是自己輸了,可臉上的神情卻是為劉羨由衷的高興,此時茶湯開了,劉羨給陸機倒了一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兩人對著一碰,隨後一飲而盡。
陸機繼續道:“懷衝,朝廷對這次河東戰事的論功行賞已經結束了,我這次來關中,就是作為使者奉旨到長安傳令,順道過來看看你。”
哦,原來是這樣!陸機此前似乎是擔任著作郎吧,是有奉旨傳令這一任務的。劉羨頓時好奇道:“這次平叛,朝廷是怎麼算的?”
他自己早已經不做能夠得到朝廷公平待遇的指望,但這次戰事因為朝廷的橫加干預,臨陣換將,結果竟打成這個爛樣,劉羨確實很想知道,賈謐和張華能怎麼喪事喜辦。
但陸機似乎還是覺得他看不開,有些同情地嘆了口氣,說道:“朝廷那邊還在打官司呢!解系的彈劾交上去,孫秀跟著交了自白書,兩邊都莫衷一是,所以孫秀的獎罰還沒有定下來。我來宣讀的是其餘的部分。”
其餘的部分倒很簡單:張光被升任為北地都尉,李矩封關內侯,北宮純封關內侯,李含兩次作戰不利,貶為始平令,馮翊都尉白允作戰不利,貶為池陽令……
裡面果然沒有涉及到劉羨,不過內容仍然令劉羨非常感慨:當年在京師倒楊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打什麼大仗,最激烈的交鋒也不過就是千人規模而已。可結束之後,其封賞之大,劉羨至今都記憶猶新:其中光封賞公爵,就有七八人,什麼縣侯、鄉侯更是不計其數。沒想到這次數萬人規模的大合戰,打完之後,最高的封賞也不過是關內侯,竟沒有一人有資格進封五等爵。
為此,劉羨不禁對陸機道:“朝廷的賞賜未免有些太少了吧?這樣能得到將士死力嗎?”
陸機苦笑道:“懷衝,這已經是很多人竭力爭取過的結果了。畢竟這次仗打得確實難看,一仗折損超過五千甲士,光善後和撫卹,就有得人頭疼了。”
這倒確實是個理由。這一戰,光劉羨自己的六百縣卒都折損了近兩百人,如果朝廷真能把撫卹的擔子擔起來,劉羨倒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只是對於人與人的性命價格不同這件事,劉羨還是會感到感傷。
只是言談間,劉羨忽然想起什麼,對陸機道:“可這樣一來,你到長安沒少吃白眼吧?”
在軍中任職的多是粗人,渴望的無非就是升官發財,陸機帶來這麼個結果,恐怕沒少被人埋怨。
陸機揮揮手,嘆道:“我不能上陣廝殺,保境安民,受些白眼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