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在外人眼中,劉羨其實是一個極為循規蹈矩的人,甚至稱得上古板。
當年在隨小阮公學習的時候,小阮公明明提倡道法自然,不重禮法。可劉羨一言一行,無不依禮而動,不敢稍有逾矩,這常常引得阮玄、阮瞻等同學哂笑。
但現在,在老師最重要的葬禮場合上,不管是來賓還是親屬,大家都在為死亡落淚哭泣的時候。他這個阮咸生前最看重的學生,竟然拭去淚水,當眾長嘯,繼而又在拔劍出鞘,在靈堂上狂舞一曲。
在這個以孝為首要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種驚世駭俗的舉動。
但劉羨並不在意,很多話,說出來蒼白又顯得累贅,想要他人理解卻又不可能讓人全部理解。而在這世上,總有這樣幾個人,其實不用多說什麼,他已經能全然理解自己的想法,那就是知己。
老師是自己的知己,他必然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劉羨想,即使老師已經不在人世,但只要他將自己的回應融入在這一場劍舞裡,老師的在天之靈,就一定會為此感到欣慰。
而在場的所有人,也無不為劉羨表現出來的決心所感染,他們雖然還是覺得荒唐,但見劉羨眼中決絕有若含鐵,也說不出什麼指責的話來。何況劉羨的劍舞流暢如行雲,雖然是左手劍,也頗為賞心悅目。一曲舞罷後,劉羨又神色自若,好似尋常。
在這種氣氛下,大家便只當是親眼見證竹林七賢與弟子間的又奇聞軼事了。
當夜劉羨便在郡府住下,但也僅僅是一夜而已。次日一早,他就打算和師母還有阮瞻他們告別,畢竟自己是被貶之身,不能在別的地方過多停留。
但早上的時候,他剛穿戴好衣冠,開啟房門,便見一個青年人堵在門口,對著他拘謹地微笑。
“劉縣君早上好啊!”雖然青年人的語調比較恭敬,行禮也非常標準,但光看他猶如馬臉般的長面,還有高高隆起的鼻樑,還有飽經日曬而形成的褐色糙礪面板,微微髮捲的長髮,不難猜出,他應該是個氐人。
“你好啊!請問你是……”
“喔!在下呂渠陽,是小阮公的學生,隨小阮公學習了有三年吧,一直久仰縣君的名聲。”
老師收了一名氐人做學生?劉羨一時感到有些奇異,雖然這些年來,洛陽也有不少胡人拜師中土名士,但他們基本都是如劉聰這樣的胡人大貴族子弟,而看眼前的這個呂渠陽,他應該小有家資,但在氐人中應該也算不上高貴。
呂渠陽顯然看出了劉羨的疑惑,他解釋說:“在下雖是略陽氐人,但一直心向王化,十四歲時就下隴到關中游學,可惜苦無名師指導,一直無有所成。直到三年前,一夜我心中苦悶,便在月下吹奏胡笳,老師聞而心喜,這才把我收入門下……”
原來是這麼回事,確實是小阮公會幹的事情,劉羨聞言不覺一笑。他回首細細打量呂渠陽,又問道:“渠陽這麼早來找我,是老師有什麼囑託嗎?”
“是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哦?怎麼說?”
“在下想跟隨縣君左右。”
“嗯?”劉羨聽聞此言,不由吃了一驚,“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在下雖隨老師學習三年,可許多典籍都還未入門,如今老師撒手西去,在下就又要重頭學起了。老師在世時和我說,他最得意的弟子就是縣君,若是我無處可去,不妨隨縣君就學……”
聽到這裡,劉羨有些好笑,他第一反應是想推辭,畢竟自己才十九歲,此前從來沒有給人當過老師。何況聽剛才的話,這個呂渠陽和自己一般年歲,自己來教他,何等尷尬呢?
但他看到呂渠陽臉上那股忐忑的神情,又不覺有些心軟,自己當年第一次去阮莊,也是這樣的忐忑心境吧。其實,也沒有什麼一定要拒絕對方的理由,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給幼童發矇,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何況,聽說關中的羌胡非常多,自己確實也需要一個熟悉關中和胡人情況的嚮導,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位師弟非常合適。
這麼想著,劉羨很快下定了決心,他笑道:“渠陽,我要去的夏陽可是個苦地方,你受得了嗎?”
“放眼天下,除去洛陽、長安、鄴城、許昌這寥寥幾個地方,還有什麼地方不苦呢?”
這一句話說出來,頗有悲天憫人的氣質,劉羨頓時對呂渠陽刮目相看,說:“你會寫文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