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詔獄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不知不覺,距離司馬瑋之死,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可劉羨出來的時候,看詔獄外刺眼的陽光灑下來,眼睛有些刺痛,精神也有些茫然,他感覺不止是過去了一個月。在入獄之前,自己渡過了一段人生,在入獄之後,他又渡過了一段人生,而現在,他的一段人生結束了,又一段人生要開始了。
入獄前,陪伴他的司馬瑋已經死了,入獄後,包括絡華在內,所有的獄友都不知下落,這就使得一切更像是一場夢了。
領他出獄的還是劉頌,與劉羨一樣,這位老人也變了許多。
劉頌的眼袋重了,腳步慢了,體態佝僂了,最明顯的是他的語氣也變輕了。在四年前,他脾氣火爆,喜歡大聲斥責著糾正學生的種種不當之處。現在看來,劉頌已不會那樣做了,他老得像是也渡過了一段人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劉頌的觀察力還是很敏銳,他很輕易地看出了劉羨的欲言又止,說道:“你有什麼問題,想問就問吧。”
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湧出一陣懷念,他們都像是回到了四年前,在始平王府教學的日子,劉頌還是王傅,劉羨還是伴讀。
劉羨輕聲問道:“老師,殿下下葬了嗎?”
劉頌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個話題,他說:“已經下葬了,我親自給發的喪,下葬在龍門西北三里處。等會你入關的時候,會順路看到的。”
對劉羨處置的詔令已經下來了。根據詔書所說,劉羨身為楚王舊黨,進不能匡補主君的過失,退不能及時上報朝廷,有負朝廷所託,所以要略做懲戒,將其貶官。
結果是奪去劉羨盧鄉侯的爵位,將灼然二品的鄉狀改為五品,貶至馮翊郡夏陽縣,任職七品縣長。
又強調道,在出獄當天日落前,劉羨必須出發,不得有所延誤。
劉羨對此很是恍惚,大概在十五歲剛成婚的時候,他對自己人生的規劃,就是到哪個縣去當縣長。然後一路積累功勳,爭取在三十歲前熬到刺史。
可沒想到,這一路他順風順水,很快就偏離了遠離的計劃,如果司馬瑋真成功的話,再過三四年,他可能二十出頭就當上帝國的宰相了。
現在司馬瑋死了,兜兜轉轉,自己又回到了出仕前的起點,即將成為一名縣長。
這不能不令劉羨感到荒謬,他看著詔獄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好像無事發生。連帶著這四年的官場歲月,就是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如今夢醒了,僅此而已。
但劉羨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夢,就像眼前已經露出老態的劉頌一樣,這段歲月確切地改變了自己,改變了身邊的人,也深刻地改變了世界。
這時,他聽劉頌突然問道:“懷衝,你有沒有怪過我?”
劉羨回答說:“老師,無論是我還是殿下,還是弘遠他們,一直都以您為傲。”
“我才想問,老師,我們這一次,給您丟大臉了吧。”
劉頌沉默片刻,對劉羨鄭重說:“怎麼會?我也以你們為傲……”
說話的時候,過去在始平王府的短短一年歲月,變得更加清晰了。
不知怎麼,劉羨眼前忽然浮現起這樣一幅畫面:司馬瑋上課時昏昏欲睡,被老師劉頌怒氣衝衝地叫破,然後呵斥著考校功課,司馬瑋愁眉苦臉,然後王粹和劉羨在旁邊擠眉弄眼,打著手勢暗示答案。
這是哪一天的事情呢?劉羨忘了,他曾以為,那是一段無足輕重的日子,但現在想來,卻是非常美好的回憶。
此時,車伕朱浮已經驅車來門前接劉羨了,師生二人就此揮手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