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笑笑,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而是繼續說:“殿下,人總有做不到的事情,總會遇到失敗,總會感到最後是一片虛無,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不管是什麼樣的傻瓜,做過什麼樣的事業,最後都會消亡。就像一顆石子、一片樹葉、一隻蠅蟲一樣,但這又如何呢?”
“人本來無法挽留註定流逝的東西,可在活著的每時每刻,人的情感與心靈,都不承認這一點,都像個傻瓜一樣,執著於一些不可實現的念頭,渴望去主宰征服這個殘酷的世界。”
“然後做一些看似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很多人失敗了,但也有一部分人成功了。”
“伍子胥涉江復仇,蘇秦縱橫六國,項羽破釜沉舟,霍去病封狼居胥,不都是這樣做到的嗎?”
“世界上的奇蹟,本來就是傻瓜來創造的。”
說到這裡,劉羨歎了一口氣,他也真是個傻瓜,竟然和司馬瑋說這些,對於一個已經失去一切,並且即將失去生命的人來說,談論什麼奇蹟與偉業,無疑是痛苦的,可他不說這些,難道去說什麼人生就是一片苦海,死亡就是一種解脫嗎?
他感覺那是對朋友的不尊重。
更何況,他自己現在也逃不走了。
司馬瑋坐在一旁,卻沒有想這麼多,他在放鬆下來後,聽著劉羨在身邊的言語,只是突然產生了一種好奇:這些話,以前劉羨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過,他也沒有去想過,人會這樣去看待世界。
那些像劉羨一樣跟隨自己的人,又是怎樣的想法呢?他們怎麼看待人生呢?他們又有什麼執念呢?以前的司馬瑋並不在意,可眼下的司馬瑋卻覺得這是一個富有魅力的謎題,他都想知道,都想了解。
不知不覺間,牛車終於抵達白馬寺,在這座自兩百年前就建立的寺廟前,兩人立刻就感受到了歲月的滄桑氣息。
由於今日有亂事的緣故,白馬寺大門緊閉,三座白石築造而成的拱券牌坊式三洞門前,只有兩匹石馬屹立著,周圍空無一人,但卻能聽見寺內隱隱傳出僧人們的唱唄聲。
這山門象徵著“空門”、“無相門”、“無願門”的“三解脫門”,據說踏入其中就能涅槃解脫,得到自在,但現在,司馬瑋和劉羨只能望見寺廟中鬱鬱蔥蔥探出牆頭的古樹,這些多是梧桐樹,樹葉寬大卻遮不住滿天的陽光。
此時已經是黃昏了,太陽落在西山間,層雲如同袈裟般披裹在暮日下,閃爍著紫金色的光芒,雲朵在天空中發散搖曳,一半陷入陰影,一半則陷入光明,好比烈火燃燒引起黑煙,而白馬寺裡的梧桐樹也也都迎風招展,一時間簌簌而響,好似佛圖寶鐸在震動似的。
兩人的心情都平靜下來了,司馬瑋問劉羨說:“什麼時候敲鐘呢?”
“早晚各一次,現在應該快了。”
如同約定好般,劉羨話音剛落,白馬寺的鐘聲突然響起了。
起初,這聲音似乎是從極遠處飄過來的,但在極短的時間內,鐘聲如同日光般灌靈入耳,梵音繚繞,似乎壓蓋過了世間的一切雜音。
鐘鳴聲中,唱唄音裡,司馬瑋覺得自己似乎感覺到了天地,感知到了樹葉的脈絡,牆角的沙塵,野貓的絨毛,氣流的呼吸。在這一片祥和肅穆聲中,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愉快和眷戀,他發現這個世界如此之美麗,以前他只想著征服,卻從未真正瞭解過這片土地。
不知什麼時候,鐘聲結束了,司馬瑋也閉上了眼睛,他平靜的心中,突然湧出一種感動,讓他難以抑制,繼而彎下腰,用雙手捂住面孔,肩頭不斷顫抖著。
他哭了。
哭聲對於男人來說是一種恥辱,司馬瑋想剋制住這種恥辱,讓自己用一個體面的狀態面對死亡,可一旦心靈的堤壩開始崩潰,情緒就是無法阻攔的,它只能宣洩出來。
於是這名二十一歲的西晉賢王,趴在牛車的車轅上,像一個孩子一樣痛哭流涕,他低著頭,不讓劉羨看到自己那張難看的臉,可仍然嚎啕著傾述道:
“我想活,我還想活!”
“我還想再活十年,這樣,我一定能治理天下,給你們看看,我是一個多麼有才能的人,我一定能為社稷帶來清平大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