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天子的病重終於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青年時的司馬炎,曾經是個丰神玉朗,風度翩翩的佳公子,靜如玉樹,動若潺水。無論是誰,在與這位天子相交的時候,都會由衷地感到如沐春風的愜意,也能體會到這位青年人心中堪稱無窮無盡的雄心壯志。
但在現在,他只是一個形銷骨立,面容枯槁的老人。
天黑了,楊駿進入含章殿,殿內空蕩蕩的,除去他外,僅有兩名侍衛守在門外。楊駿點燃一盞油燈來照明,燈光黯然,微弱的火頭隨著暗風起伏,似乎隨時都會熄滅。慘淡的燈光下,照應出昏睡中司馬炎骨瘦如柴的身形。
即使是已經服侍了司馬炎大半年,但楊駿每次看到天子的狀態,還是難免膽戰心驚。因為他親眼目睹了歲月的偉力,無論握有什麼樣的權力,坐擁什麼樣的財富,建立過什麼樣的功業,人總是會成長,衰老,死亡。
楊駿是親眼看著司馬炎一點點消瘦的,天子的面板上漸漸遍佈斑點,還未花白的頭髮盡失光澤,躺久了後,身上還長出一些褥瘡。最可怕的還是對神智的侵害,這位曾經氣吞山河,一統三國的皇帝,如今多半是昏沉的,睜眼看人時,往往要茫然好久,說出來的話,有時幼稚得令人發笑。死亡的氣息正在將這位一統天子逐步侵蝕,甚至連活著的慾念都啃食殆盡了。
皇帝也是凡人,皇帝也是會死的。
在這種時候,楊駿就會感到格外的恐懼,他在想,自己比皇帝還大上幾歲,他又還能活多久呢?都說捨生取義不如苟延殘喘,可這種苟延殘喘,實在是一種酷刑。
他因此愈發珍惜自己的健康,也更加重視自己殘存的歲月。
但產生這種重視的同時,楊駿也萌發了對皇帝的輕視。
在這段日子裡,楊駿發現,皇帝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甚至可以說早衰的老人。
在下達了分封的命令後,司馬炎已經漸漸不能意識到自己命令的意義,因此逐漸成為了一個可以任由楊駿擺弄的木偶。楊駿安排他的飲食,他就只能吃些清淡的粥水,楊駿安排他子時翻身,他在其餘時間就只能活動手指,哪怕楊駿拿出怎樣荒誕不經的詔令,皇帝也只能模模糊糊地點著頭。
太脆弱了,司馬炎明明還沒有六十,怎麼把自己的身體熬到了這幅田地。
楊駿很輕易地就得出了答案:這個人愚蠢到不知道節制自己的慾望,在本該強身健體的時間裡縱情聲色,結果損傷了根本元氣。
這個人真的是宣皇帝司馬懿的孫子嗎?楊駿還記得司馬懿暮年時的威名,哪怕他再腐朽,再枯槁,他的軀體裡依然蘊藏著無比強硬的意志,戰勝一切的智慧,為此他可以在七十高齡發動政變,進行血腥的屠殺,也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月內就平定了王凌的叛亂。
以前他一直以為,只有這樣戰鬥到生命最後一息的人,才有資格把持神器。
但現在目睹司馬炎的虛弱之後,他發覺其實沒有這麼困難。再回想司馬炎執政以來的所謂功業,感覺也平平無奇,國力相差到這個地步,滅吳一事,根本就沒什麼值得吹噓的,自己不也操持國家近七年,一切都平平安安嗎?
故而在這種心態下,他開始利用天子的昏迷,將殿中的所有人都換上了自己的親信,也開始在禁軍中明目張膽地安插人手:以心腹王佑為侍中,胞弟楊濟為衛將軍,外甥段廣為散騎常侍,外甥張劭為中護軍,黨羽劉豫為左軍將軍……到現在,楊駿幾乎已經徹底把持了宮廷內外。
但在這種情況下,前些日子還是出了一件打破他計劃的事情,那就是天子司馬炎突然有好轉的跡象。
司馬炎那天醒來,看見身邊沒有一個熟人,一時憤怒不已,竟然有精力對著服侍的侍女破口大罵,同時傳令說,要同時召見車騎將軍楊駿與中書監華廙。
等兩人抵達含章殿後,一向寬宏仁慈的他,在猜到了楊駿的安排後,對著楊駿厲聲斥責,說道:“楊駿!你怎麼能這般做呢?!天下多少人盯著你,你這是自尋死路啊!”
而後他又轉首對華廙說:“替我擬一道旨意,召汝南王司馬亮回京,我死以後,讓汝南王與車騎將軍共同輔政!”
但皇帝的精神也就只能維持這一陣,說罷,司馬炎又覺得疲憊,隨即倒下昏沉睡去了。
這段插曲給楊駿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因為司馬炎根本不知道,司馬亮根本沒有離京,如果詔書傳出去,司馬亮趁機進宮帶兵,自己精心謀劃了幾個月的大好局面,就將因此作廢了!
不過對於現在的楊駿來說,他已經不覺得欺君是一件多麼為難的事情了。
在華廙把詔書寫好的當日,按照程式,他要先送交尚書省,經門下省同意後,就可以正式辦法,結果卻被楊駿攔了下來,說道:“華公,不要急著傳詔,陛下要先看看詔書,沒問題後,再到尚書省中議論。”
雖然已經掌控了三省,楊駿可以封駁回這封詔書,但為了讓自己輔政的名義更加名正言順,楊駿甚至不想讓這封詔書的存在為人所知,所以他打算直接搶走這封詔書。
華廙已年過七十了,哪裡敢和楊駿相爭,唯唯諾諾了幾句後,詔書就這麼到了楊駿手裡,然後再無訊息。
而到今天,楊駿給天子停了幾天的藥後,等到他神智不清,再次來殿中看望天子,就是要更改這份詔書。
楊駿只不過今日第一個抵達含章殿的,後面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