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劉羨都飽受清明文會的影響。
雖然劉羨很早就知道,平陽賈氏的能量巨大,但真當自己直面這座龐然大物的冰山一角時,他才切身體會到,這個西晉第一名族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僅僅是一日過後,劉羨過去一年中結識的那些三省官員,基本都和他斷絕了往來,除了周顗、左思等寥寥幾人以外。其餘人都像帶了一張冰冷的面具,以往對他和顏悅色的面孔,如今都變得僵硬生冷了。吐出來的話語也都是公事公辦的,只要公務一交接完,他們便像是逃遁九幽般匆匆離去。
如果只是遭到了冷遇與隔膜,劉羨其實也沒什麼不能理解。但令他格外不能忍受的是,宮中還有很多諂媚賈謐權勢的小人,經常編造一些不知從哪裡來的謠言,說什麼劉羨從小就喜歡拔人舌頭,濫殺侍女,還霸佔安樂公的侍妾。更有甚者,還說什麼,他母親張希妙的死,也是劉羨害怕有兄弟搶奪世子之位,暗中害死的。
本來剛開始流傳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是逢迎賈謐編出來的謠言,也沒有幾個人當真。但三人成虎,不知道起因經過的人總是多數,流傳的時間長了,到處都是這種言論,劉羨又不可能一一辯駁,自然也會有人相信,說什麼謠言總不是無中生有,憑空生出來的。
故而行走在宮中,漸漸有人對著劉羨指指點點,不時露出那種哂笑和鄙視的眼神,這讓劉羨分外難以忍受。
在清明文會之前,劉羨還是最新的灼然二品,西晉文壇的後進文魁,而在清明文會之後,劉羨則成了扎手的刺蝟。
僅僅是因為賈謐的一席話,人的境遇就會發生這些翻天覆地的改變,由此可見賈氏權勢之威赫。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事對劉羨的打擊固然非常嚴重,可對於事情的起因,劉羨卻感到極為費解:
在此之前,賈謐對自己的態度一直非常和諧,甚至可以說親近,自己佩戴的昭武寶劍,還是十一歲時賈謐親手贈送的。可到底是什麼緣由,導致他的態度大變,以致於在清明文會上,突然對自己突然發難,非要令自己名譽掃地不可呢?
劉羨反覆追憶自己和賈謐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對這位美貌若女子的魯郡公,自己可以說是禮數周到了,平日裡沒有做任何虧欠他的地方,近來頂多也就是和他保持距離,更不可能觸怒於他。
思來想去,劉羨始終得不到答案。
直到四月的一天,他去門下省去取最新的詔書,再次遇到賈謐,他才終於得到了答案。
賈謐和劉羨是同年入仕的,如今擔任四品散騎常侍,按職責是在天子處理政務時給出建議。但如今天子臥病,他自然也就沒什麼事務,每日不是宴飲就是郊遊,很少出現在宮裡。
這天劉羨碰到他時,賈謐正躺在門下省的竹榻上,手裡翻著兩卷中書省撰寫的草稿,神情百無聊賴,好似自己手中的不是什麼國家政務,只是讓人煩躁的幾隻蒼蠅。
劉羨看見賈謐,眼神頓時一變,好容易才剋制住情緒。他無意與賈謐交流,想著把最新的賑災草案遞給樂廣。不料幾步路過的時候,賈謐突然叫住了他:“劉懷衝,還躲著我,苦頭還沒吃夠嗎?”
他一開口,門下省裡的其餘官員就識趣地離開了,只留下屋中孤零零的兩人。
劉羨立在原地,眉頭挑了挑,回過頭說:“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還是不願意想明白?”賈謐坐起身,但仍懶散地靠在席案上,將手上的紙卷卷成棍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我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只要對我友善的人,我一向也待他友善,可若是有人辜負我,我也絕不手軟。”
“辜負?”劉羨原本就想不明白,此時越聽越糊塗了,“這從何說起?”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賈謐的臉上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他似乎也為劉羨的表現而疑惑,“在進入國子學後,你一直躲著我,這樣一身才學,也從來不在我面前展示。”
賈謐說到這,嘴角露出甜蜜的諷刺,手指劉羨道:“你看不起我。”
這是什麼道理?如果不是看到賈謐這較真的神情,劉羨幾乎以為他在開玩笑。我和你非親非故,總共見了也不過數十面,我又不是什麼求偶的孔雀,為什麼要在你面前表演?何況此前兩人話不投機,保持距離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又有什麼看得起看不起的呢?
故而劉羨說:“我是真不懂,你說的這些有什麼關係?我從來沒想過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