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世的刻板印象中,陸機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在文學上的才華之高,蓋過了其他的所有方面。而對於一個擅長寫錦繡文章的人,世人總是認為,他應該是精緻又脆弱的,美麗又纖細的。
但這是一種誤解。
當劉羨第一次看見陸機的時候,首先的印象是爽朗。陸機身高七尺有餘,又儀表堂堂,他的面容稜角分明,眉眼堅毅厚重,胸肩開闊而兩臂修長,繼而形成了一股不可摧拔的力量感。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極有主見難以說服的人。
而在聽到裴頠那番論述後,陸機一聲輕笑。明明是輕笑,可他的聲音極為洪亮清晰,周圍所有人都聽見了,眾人回頭去看,發現他站在石崇與其弟陸雲身旁,周圍還有賈謐、張華、司馬允等人,都是這次宴會的貴客,哪怕是不認識他的人,也知道他地位非凡。
裴頠和他已經認識,問道:“士衡有何高見?”
眾人這才知道,此人就是陸機。
陸機揮一揮袖,道:“不敢說高見。”
本來眾人對陸機印象極好,但此時陸機一開口,卻惹來人群的一干低聲哂笑。
原來陸機吳地出生,三國時,江左與中原數十年間不交往,導致地方上已經習慣用吳語,口音和中原有了較大差別。而陸機此時強用中原雅言,卻沒能去掉吳地的腔調,與他俊朗的外表相比,頗有一種呦口感和反差感,難免令人感到滑稽。
陸機顯然對此已經習慣了,哪怕他人嘲笑在前,他恍若未聞,繼續說道:“方才裴君說,若能使世人各安其分,便能使天下太平,山河永固。這願景雖好,卻不可實現吧?”
裴頠道:“這從何說起?”
陸機道:“魏文帝雖然好為大言,但有一句說得好,自古無不亡之國,不掘之墓。”
“哪怕賢如三代之治,最後也不免亡入暴君之手,堯舜禹禪讓賢人,維持的盛世也不過百餘年。所謂有生有死,有興有亡,這是自然之理。如若真有人如王子喬般不受生死束縛,乘鶴登仙而去,恐怕也不在這俗世之中了,不是嗎?”
“君方才說貴有賤無,該順應萬物自生之理,現在卻又說有令山河永固之術。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陸機聲如洪鐘,言談間手臂來回揮動,配上鏗鏘有力的語調,給聽眾一種極有穿透性的力量感,聽眾們被他的話語所吸引,也就不在乎他那奇怪的口音了。
裴頠對此顯然也有思考,他極為快速地回答道:“士衡說的當然有理,世上無不死之人,不亡之國。但國祚有長短,壽命有高低。又所謂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
“我方才雖有誇大,但身為臣子,若不能從最長遠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只想當下,那恐怕國祚長短,豈可聞呢?”
陸機聞言,不慌不忙地答道:“裴君之所言,那恐怕只是在皮毛。”
面對一位灼然二品,公認的王佐,陸機如此放話,頓令周圍人譁然,莫非他自詡還能更深層次地論述嗎?
只聽陸機道:“我們談論國祚的長短,就好像是談論人的健康一樣,延長國祚就像是診病斷疾。方才裴君所言,其實就是教化二字,聽起來雖然好聽,但不過是一點防微杜漸的小藥。”
裴頠質疑道:“教化二字,乃是從思想根源處著手,怎麼能叫做小藥?”
陸機笑道:“從思想著手,聽起來玄妙,但實際上卻太空了,裴君方才還說要從‘有’的道理中尋找,怎麼現在反而糊塗了?”
“人的思想,不能超脫人的所見所聞,都是從現實中來。管仲說,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孟子又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無不說明,人的所思所想,無不因時而變,因遇而生。”
“我們說教化教化,從思想根源處著手,可人和人之間,難道僅用言語便能夠觸及思想嗎?所謂儒家的君子之道,需要日日修身,每日三省,一刻都不能放鬆。可裴君方才說人生而有命,各不相同,農人不能領悟君子之道,那不就更是說,下人註定不能安分,動亂註定不能滅絕,這世上政治不就無藥可救了嗎?”
陸機這招借用裴頠的話術,來攻擊裴頠的主張,可謂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裴頠臉色頗有些難堪,但他很快又想出另外一個論點,進行挽救說:
“我當然知道這些,但我所言者,並非是只對白衣所言,也是對清流士人所言。布衣若生動亂,往往有人趁亂世之虛,不僅不盡職剿匪,不顧忠孝之道,反而懷有非分之想,這就好比火上澆油,亂上添亂,最後害人害己啊!”
“我以此言告誡諸位清流貴種,以此取士用人,平叛戡亂,不就是上等的治國之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