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的病情發作是如此之急,叫人猝不及防。
雖說劉羨看他臉色,早知道他有病,可觀察李密日常行為舉止無常,還以為不過是老人都有的一些小毛病,並不影響生活。卻不料此時發作起來,竟然駭人地嘔吐鮮血,昏迷不醒。
好在劉羨此前中暑,請來的大夫還留在家中,緊急給李密醫治,堪堪搶救下來。
“這位先生肝病已急,傷及肺腑,只是現在發作而已。現在我給他下些茵陳蒿湯,短時間內沒有大恙,但長遠來看,不治也就是一兩年的事情了。”
聽到大夫說出如此話語,劉羨極為驚愕。
他和新老師感情不深,甚至還有些怨懟,但心裡隱隱約約也感知到,這位空空山人一身清高貴氣,又滿腹經綸,可偏偏願意花時間來教導自己,身邊既無家人隨侍,還整日深居簡出,恐怕也是蜀漢的舊臣,與自己家還淵源頗深。如今獲知他還獲得絕症,劉羨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唯有叮囑家僕們好好服侍。
李密一病,晚上的課程也沒有了,這讓劉羨悠閒得有些手足無措,他看窗外月色正好,便一個人走到水渠旁吹風。
因為大旱的緣故,水渠的水位低淺,薄薄的一層,但多少還有些溼意,劉羨站在一株楊柳下,聽到渠底的蛙叫聲。他一時沉默,思考起這位新老師的話語與用意。
原本他相信老師的說辭,以為老人是受陳壽的邀請,來鍛鍊自己的故國隱士。但現在看來,大概不是。
“他快死了,卻捨棄家人留在我身邊,要麼對我有很深的感情,要麼對我有很大的期望。”
劉羨的思維很快就觸控到了問題核心,可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有些茫然,因為這段相處下來,他對李密並沒有形成深厚的情感,因為雙方都不真誠。而且現在想來,老人的安排也頗為荒謬,他此前不見蹤影,快病死了卻來找自己,有什麼用呢?他什麼也不能見證。之所以這樣做,無非只有一個可能:
“他想彌補人生的一點遺憾,或是消弭過往的一些愧疚。”
這種想法讓劉羨覺得有些殘酷,當人面對遺憾的時候,自己束手無策,只能把希望交託到他人手裡,那希望註定是虛無縹緲的,甚至是無可挽回的。而自己身上的負擔已經夠重了,要能揹負母親、家人、族人、朋友還有姻親們前進,就時常茫然,如何還能再承擔更多人的壓力呢?
“幫他走完這最後一段路,我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這麼想著,劉羨決定回房去歇息,可下了這個決心後,他卻有點難以入眠,腦中不時浮現李密的臉,他不斷地嘔血,向他講述蜀漢亡國的種種遺憾,他聽不進去。但不久,嘔血的李密變成了母親。失聲痛哭的張希妙令劉羨受到極大的震動,他也跟著變得悲傷起來,想要流淚。
夢中,母親說,她討厭這人世,怨恨世上的所有人。她這麼一說,劉羨也開始討厭起人世來。在這種憎惡的情緒中,他反覆想象著世上各種各樣不合理的事情,漸漸怒不可遏。
當聽到母親說到那一夜成都大亂,她也被人殺了的時候。突然一群童聲響徹耳邊,在叫他“安樂公,亡國公”,抬眼一看,卻什麼也沒有。再低頭,母親不見了,是很多個瘦骨嶙峋的小梅在嚶嚶哭泣,劉羨憤怒地渾身發抖,終於激憤地說出:
“好了,不要哭了!我來改變這一切!”
“怎麼改變!”
“我要復國!”
夢中的他豪氣沖天,又毫無徵兆地說道。就在此時,他突然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外面傳來了鳥鳴聲。
劉羨掀開寒衾,用一隻手撫摸額頭,夢中的一切還歷歷在目,夢中母親哭泣的臉龐,依然鮮明地浮現在眼前。
“復國……”他閉上眼輕聲呼喚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又軟綿綿的悲傷襲遍全身,他覺得夢中的自己非常荒謬,說的話也毫無道理,但是卻沒有道理的想流淚。
復國,這是一個自己從未想過的詞語,可不知什麼時候,它竟然已經蘊含在夢中了。
“只是夢話而已……”他喃喃道,下了閣樓用了早膳,按照往常一樣做了早課。引弓兩刻鐘,劍舞一刻鐘,背書一刻鐘。然後就扛起鋤頭和扁擔,就往田畝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