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臘月,與去年不期而至的狂風暴雨不同,泰始九年的臘月要更平和一些。天上看不見一絲烏雲,空氣中也甚少喧囂,這使得冬日的陽光安靜地披搭在房屋與街道上,路邊柳樹的影子也如畫中一般,只有街道間的流水可見若有若無的波紋,顯得安樂公府格外安詳。
因為三年守孝之期結束的緣故,府中開始重新張燈結綵。
十幾盞紗燈掛上了府門左右的簷角,上面繡著各種如雲如浪的美麗圖案,這都是夫人張希妙親手縫製的,等到裡面點燃燈火,紗燈就會投下朦朦朧朧的光暈,令人有種飲酒熏熏然的感覺。剛掛上去時,府內的人看了都由衷讚美,說京畿裡再沒有比自家夫人更心靈手巧的了。
訊息傳到隔壁的中書令張華府上,中書令張華的夫人劉氏很不服氣,專門去找當朝的楊皇后要了二十盞御燈裝點門面,其做工之精巧,錦繡之華麗,自然是安樂公府難以比擬的,其餘高官見狀,也紛紛攀比,家家戶戶都用府門的紗燈來展現財力。以至於最早掛燈的安樂公府,反而顯得有些平凡淺素了。
但在希妙看來,這並沒有什麼打緊,一是因為,只要是自己精心準備的生活,再簡陋也無妨開心,二是因為,小闢疾的試兒會快到了。
在魏晉時期,嬰孩的人生禮儀程式還不像後世那般豐富多樣,諸如三朝、三臘、滿月、百日等特定重要時刻的儀式還未成形。但嬰兒週年之禮,即我們今天所說的“抓周”,當時稱為“試兒”,卻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
在當時的人看來,一個人的命運,當然離不開上蒼的庇佑,但也不能僅靠運氣。縱觀歷史,福緣深厚的君主莫過齊桓公,能先後遇到鮑叔牙、管仲這樣的賢臣,而後九合諸侯,成就一代霸業。可縱使如此幸運,最後卻依然困死高牆,孤老而終,就是受了秉性不足的影響。
故而人們格外看重人本身的品質。
而在嬰兒滿歲之際,父母親人將各種綾羅珍寶放置嬰兒身邊,讓嬰兒從中挑選,就是希望以此能看出嬰兒的貪廉愚智,併為其規劃出合適的未來人生。
當然,無論在當下還是後世,抓周總是淪為過場。試兒會上,無論孩子抓住了什麼,賓客都會寄予美好的祝福,然後主人擺開筵席,與賓客盡歡。不過對於母親來說,或者說張希妙的心中,任何有關孩子的事情都會令她忐忑。闢疾滿歲前的一個月,她都有些輾轉失眠,一直想會上該給孩子準備些什麼,也期待前來的客人會給孩子送些什麼。
這倒不是說她害怕孩子不成氣,而是害怕自己沒有為孩子盡全力,以至於會在許多年後的時光裡感到後悔。
好在她是個惹人疼愛的女子,府中除了丈夫外,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思,也都想盡可能地滿足夫人的請求。
試兒會的這一天,天公作美,陽光晴朗得連影子都顯乾淨。府中早早就敞開了大門,露出連日打掃的堂道與絢爛綻放的梅花,而下人們也點燃了銅爐的薰香,試圖將這個日子變得更正式隆重一些。
作為主人,安樂公劉恂還有兄弟幾人都出來迎客。按照禮數,他們邀請了自己昔日的舊臣、當朝的顯貴,甚至通報了當今天子本人。不過劉恂的人緣顯然一般,天子並沒有做回覆,作為鄰居的諸多公爵也未回禮赴約,只有當年的臣子們顧及情分,都趕來道賀。不過即使這樣,客人們攜家帶口地前來表達親近,還是使得安樂公府顯得久違的熱鬧。
“真想不到啊!外出了兩年,府裡已有了公子,先主的血脈又有後了!”
這是故蜀漢鎮軍大將軍宗預之子宗明。
“主公若不嫌棄,可以把公子交給在下,弓槊騎射的本領都傳授給他,保證他成為頂天立地的堂堂武人!”
這是蜀漢亡國時跟隨老安樂公上洛的前殿中督張通。
“主公夫人都安好吧。時間真快,老主公去世,但小公子也滿歲了,如果可以,真想看著他長大啊。”
這是故蜀漢車騎將軍鄧芝之子鄧良,即將上任廣漢太守。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雖然年齡各異,習性不同,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蜀漢元勳的後代。只是在蜀漢滅亡後,這些人和許多亡國奴的後代一樣,已逐漸被世人遺忘,而在不久的將來,他們也將泯滅在歷史的煙塵中。
不過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漫長到他們自己毫無知覺。他們只感受到現在還是快樂的。
這些人雖然名義上是客人,但對安樂公府而言卻更像是闊別重逢的親人,雖然不見時有許多怨言,但見了面後就都煙消雲散。劉恂等人在門前接待,不知不覺間就已被熱鬧的氛圍所感染,笑談著把客人們迎進府內,而正在廳堂內忙碌的希妙,光聽著他們的話語也感受到心滿意足。她已知道眾人殷切的心意,也相信今日將會是圓滿的一日。
故而費秀抱著孩子進來時,張希妙忍不住颳著他的鼻子,對他笑道:“小闢疾,你知道你有多少人的關愛嗎?”
闢疾用充滿懵懂的好奇眼神作為回答,一歲的他已長出了薄薄的一層頭髮,但遮不住他高高隆起的額頭,還有那雙黑溜溜得如同放光的眼睛。
每次看到這雙眼睛,希妙都會將自己的情緒都收斂下來,哪怕闢疾其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只是伸出幼小的手指在半空中揮舞,希妙也一樣感到寧靜。
她用自己的手掌貼住孩子的手掌,對費秀笑道:“阿姊,闢疾等不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