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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滅門 (二)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大廳,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舉起手中菸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墮”,便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菸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菸袋杆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怎麼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話中雖含責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親背後,順手抓起茶几上的雞毛撣子,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林震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菸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菸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撣子脫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菸袋中裝上了菸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他長長的噴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鏢頭從湖南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觀餘觀主,已收了咱們送去的禮物。”林平之聽到“川西”和“餘觀主”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物?”

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裡的事才是。孩子,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鏢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名頭佔了兩成,功夫佔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卹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著“川西”和“餘觀主”那幾個字。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裡創的。那有甚麼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林震南並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說道:既得隴,復望蜀。你爹爹卻是既得鄂,復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松風觀的餘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餘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餘觀主,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還不爹天娘地、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說到這裡,他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哪知道這一次,餘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餘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彩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麼說話。普天下哪裡沒粗人?這些人嘴裡自然就不乾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裡趟子手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麼問這話?”林平之道:“沒甚麼。”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裡之時,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吃過晚飯,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閒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該打點禮物送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說到這裡,忽聽得廳外人聲喧譁,跟著幾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一皺,說道:“沒點規矩!”只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甚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裡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裡,身上沒一點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怕是生了甚麼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寬了,道:“我去瞧瞧。”當即走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並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鏢頭道:“沒傷痕?”祝鏢頭道:“我仔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是中毒。”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開啟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餘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林平之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餘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裡,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濟濟,著實了不起,雖然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這五嶽劍派,已算得上並駕齊驅。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但傳到你祖父手裡,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咱爺兒倆,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林平之道:“咱們十省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嶽劍派麼?”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進了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自然不會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們吃鏢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甚麼。”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兇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哪裡?怎麼死的?”這時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裡,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衝……衝撞了甚麼邪神惡鬼。”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去。”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連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隨我來。”吩咐一名趟子手:“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洩漏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鬥毆,殺了個異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哪個門派,或者是哪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餘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介面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餘?”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餘兄弟,可不知是人未餘,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林震南搖搖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餘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餘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餘的不知有多少,這姓餘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干係。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傢伙,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筋斗。”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麼這漢子縱使不是餘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係。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

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林震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晃亮火折,走進屋去,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幾個人裡裡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裡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裡,他怕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裡,指著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屍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裡,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頭晃火折點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著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罈、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檢視。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著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緻。林震南問:“這帕子哪裡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裡,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醜,衣衫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汙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那兩個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幹麼要將他屍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餘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佈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鏢頭道:“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著咱們而來,只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餘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來沒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餘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鏢頭大聲道:“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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