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健在重獲自由之時,已經沒了人樣。
他瘦、高、髒、臭,看著分明是皮包骨頭了,然而身體依然沉重。在沐浴更衣過後,他在床上半躺半坐,面無表情的喝湯。葉春好坐在一旁,仔細看他的臉,想要從他臉上找出舊時弟弟的殘影,還想把他摟到懷裡拍拍摸摸,可他已經不再是個胖嘟嘟的小男孩了,此刻的他臉色青白,瘦得面頰凹陷,冷眼一看,簡直像個面目陰鷙的成年男人,讓她實在沒有法子出手。
“上午姐姐讓小枝去了法國麵包房,給你買了好些點心回來。一會兒給你端過來,你慢慢的吃。”她幾乎是懷了一點諂媚的心思,微笑著沒話找話:“還是天津好吧?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明天——或者後天,姐姐叫裁縫來家,給你做新衣服。”
葉文健只是喝湯,不理她。
葉春好這些天飽受煎熬,被這個弟弟磨得脾氣志氣全沒了,只盼他能恢復成先前那個小少年,可以乖乖的在自己身邊長大成人。葉文健不理她,她也不敢說出半句硬話,甚至還得繼續的哄著他捧著他:“鴉片煙癮是最難戒的東西,你能一口氣把它戒掉,真是個剛強的好孩子,姐姐沒有看錯你。”
葉文健仰頭把一碗熱湯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喃喃說道:“我想睡覺。”
葉春好接過湯碗,連忙叫女僕進來鋪床展被,讓他舒舒服服的睡。而葉文健背對著葉春好
躺進被窩裡,閉了眼睛,其實並沒有睏意,只是不想面對她。他不能去恨姐姐,可他真的感覺姐姐笑臉虛偽、不堪入目。
她要是真這麼愛他,那麼在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怎麼不見她進那間空屋子裡陪伴他呢?
房門輕輕的一響,是葉春好帶著女僕走了出去,給他關上了房門。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看大門的僕人喚出了“張軍長”三個字,他知道是張嘉田又來了。接下來會怎麼樣?姐姐是不是要和張嘉田推心置腹的長談一番、細細描述自己在這幾天裡是如何的屁滾尿流鬼哭狼嚎了?
那是一定的,他姐姐有什麼事都對張嘉田講。
他又想起來,張嘉田那天在火車上踢過自己,很狠的兩腳,一腳踢中了自己的肚子,一腳踢中了自己的腰,好像和自己有著深仇大恨——也可能他真是看自己礙眼,因為自己和姐夫親,不和他好。
想到這裡,葉文健開始思念起了雷一鳴。他還想妞兒,想蘇秉君,想翠蘭,想承德家中的一切,儘管那根本只是一所借住的房子,並不能算是真的家。
葉文健不知道,他的姐夫這些天一直沒想起過他。
天氣漸漸暖了,雷一鳴已經將那幾箱子藥吃掉了大半。這天虞碧英來了,正趕上他在喝藥,便用手帕堵了鼻子,笑吟吟的在一旁看。
雷一鳴喝藥喝得很痛快,可喝完之後便要眼淚汪汪的,皺著眉頭急急
的喝糖水。虞碧英頂愛看他苦到含淚的模樣,覺得他這模樣很可愛。平時他這人總是無懈可擊,非得到了此刻,才像是露了軟肋。而雷一鳴用手帕擦了擦嘴,先是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起身,思索著在房內來回踱了幾圈。
虞碧英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漫不經心的看他。他穿著襯衫長褲,外面套著一件墨綠色的毛線開衫,袖口和下襬織了兩圈細細的白道子,算是一點裝飾。走到房門口,他忽然一回頭,問虞碧英道:“我過兩天打算去趟北平,如果你也願意去玩一玩,就跟我走。”
虞碧英沒聽出他這句話算是邀請,還是建議。垂下長長的睫毛,她用手指挑起一綹髮梢,說道:“我最近倒不是很有玩興,如果去的話,那麼,我要到北京飯店的理髮館裡重新燙一燙頭髮。”
雷一鳴一點頭:“好。”
虞碧英一抬眼,微笑喚道:“你過來。”
雷一鳴走到她面前站了住。虞碧英仰著臉斜睨了他,同時伸出一根食指,一粒一粒滑過他的紐扣:“你不顧忌我哥哥了?”
雷一鳴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不要對我抱有太高的期望。”
虞碧英笑出了聲音:“怕我要逼你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