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田回了二十里外的團部,胡亂對付著睡了一夜。說是睡,其實整夜都在顛顛倒倒的做夢,夢見的都是好幾年前的舊事,夢中有一幕,是他在黑夜中站著,前方駛來一輛汽車,車燈輝煌,裡頭坐著雷一鳴。副官們紛亂的跑前跑後,預備著迎接督理大人,唯獨他孤零零的站著,是個隱身的先知。車門開了,雷一鳴彎腰下車,披著灰呢子披風,誰都看不見他,只有雷一鳴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一邊向前走路,一邊和人說話,一邊凝望著他,眼睛是炯炯的大眼睛,面貌也還年輕著,像是認識他,也彷彿只是好奇。
張嘉田看著年輕的雷一鳴,因為知道了前方會有那麼多波折坎坷等著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動,一字不能說,單只是沉痛悲涼,含淚看他。
他是他最初和最後的偶像。
一夜過後,張嘉田帶了兩輛汽車,走大路進了泉縣。雷一鳴也起了個早,張嘉田到達時,他正在吃早飯,說是吃,其實並沒有食慾,一碗粥喝了許久,也只喝了一半。
房門一開,張嘉田帶著寒氣進了來,兩人對視一眼,張嘉田說道:“走吧。”
雷一鳴抓起手帕擦了擦嘴,然後起身讓勤務兵伺候自己穿衣戴帽。張嘉田看在眼裡,就是一怔,因為雷一鳴今天換了一件瓦灰色的長披風,正是他夢中的那個形象。
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簾,張嘉田想這或許
是一種預兆,自己這一回,可能是一定要管他到底了。
雷一鳴昨晚已經對陳運基做了一番囑咐,又知道泉縣的隊伍此時用不著自己,所以毫不留戀的跟著張嘉田出門上了汽車。汽車出了泉縣,儘管已經是專門走大路了,可依然顛簸得厲害。張嘉田本想保持一個莊重的態度,可是汽車把他顛成了一顆大號的炒豆子,讓他身不由己的亂跳。
好容易經過了那一段崎嶇道路,張嘉田終於得以坐正身體,用眼角餘光一掃雷一鳴,他清清喉嚨,開了口:“你昨夜睡得還好?”
雷一鳴一點頭:“還好。”
張嘉田扭過臉去,決定仔細的看看他。一看之下,他發現雷一鳴的氣色居然不壞,面頰是蒼白中透著點粉色。
“你把帽子摘了。”他又說。
雷一鳴摘了頭上的帽子,張嘉田伸手摸了他的額頭,感覺他似乎是正在發燒。而雷一鳴歪斜著靠了一側車門,低聲說道:“我不知道這一趟和你走,是對還是不對。”
張嘉田收回了手:“怕我害你?”
他搖了搖頭,把帽子重新扣到了頭上:“怕去醫院。”
“有病治病!難道因為你害怕,病就自己好了?”
雷一鳴半閉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張嘉田沉默片刻,又問:“你那腿怎麼樣了?”
“疼。”
“骨頭還沒長好?”
“早長好了。”
張嘉田彎腰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小腿,隔著幾層褲管,他摸他的骨頭,小腿
骨是筆直的,並沒有異常的彎曲。
鬆開手直起腰,他向後一靠:“這已經是便宜你了。”
雷一鳴把腿往回收了收:“我這條腿大概是怕你,你抓了它一把,它更疼了。”
張嘉田從他的腿看到了他的臉:“你這是在拿話敲打我嗎?”
雷一鳴徹底閉了眼睛,喃喃說道:“我沒那個興致。我對你是——”
他咳嗽起來,後頭的話就沒說出來。張嘉田現在就怕他咳嗽,又不知道如何止咳,只能是給他拍拍後背,摩挲摩挲胸口,這兩招像鬧著玩似的,並沒有什麼效果。而雷一鳴被他這麼手忙腳亂的舞弄了一場之後,心中越發的有了感觸。日久見人心,他此刻便是看清了張嘉田的人心。這小子對他不講道理,講感情。所以對著他,張嘉田的兇惡殘暴是真的,溫柔慈悲也是真的。
汽車開到了後半段路,張嘉田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將他裹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