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著軟枕擁著棉被,坐在床上看那窗玻璃上凝著的霜花,霜花像鳳尾竹的大葉子,也像一叢叢蘆花,搖頭擺尾的凍住了,成了半透明的圖畫。他望著霜花出了神,心想這真是奇觀,真是拿筆畫都畫不出的。老天爺是不是格外喜歡這個花樣子,所以把霜雪專門凍成了這樣的圖案?
隔著朦朦朧朧的窗玻璃,他看見外面院子裡有人走過,是林子楓從外面回了來。這是林宅,他知道;他還知道自己生了重病,家裡沒人照顧,所以暫時搬到了林宅居住。子楓倒是個好樣的,瞧著是個不聲不響的白面書生,沒想到對自己這樣有情有義,不過他現在看著也長了幾歲年紀,有了點官氣,不那麼像書生了。子楓今年多大了?想不起來,他這一回是腦子裡生了病,病得真夠勁兒,險些就沒了性命。如今病好了,也還是糊里糊塗,眼前的事情都會想不起來——子楓到底是多大來著?想不起來,也懶怠問,算了。
然後他又想:我今年是多少歲了?
那得算一下,算是能算的,他是哪年生人,他總記得,不過算清楚了也沒什麼用,勞心費力的,算了吧!
於是他就繼續看那霜花,有人推門進了來,帶著一點寒氣,是個凍得紅臉紅鼻尖的少年。這是他小舅子,不是馮家的人,是葉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後來和瑪麗離婚了,又娶了個太太,姓葉。他和這個
姓葉的太太過得也不大好,總是吵架,也離婚,後來這個太太跟著自己跑戰場,被炸彈炸死了,留下了這個弟弟跟著自己。能跟著自己跑戰場,可見和自己還是有感情的,這樣死了,實在可惜。
霜花真是漂亮,他記得瑪麗有一次扮日本姑娘,穿和服,那和服是墨綠底子繡著白花,白花是霧濛濛的一叢一叢,就像這霜花一樣。不該和瑪麗離婚,他想那一定是怨自己。瑪麗脾氣大是有名的,結婚前就是那樣的厲害,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她會和自己離婚,一定是自己和她針鋒相對,不肯讓步。
後來娶的那位姓葉的太太,一定也是很好的。他眼光高,不好的他也不愛。
他繼續看霜花,想要動筆,把它描畫下來,可是右半邊身體不聽使喚,不能執筆。以後會好起來的,前幾天右手一動都不能動,現在已經可以微微抬起來幾寸高了。好了再畫吧,希望那個時候天氣還沒有熱起來,霜花還沒有消失。
一雙冷手伸過來,攙扶著他躺了下去,是他小舅子的手。他依然扭頭望著窗戶,小舅子擋了他的視線,霜花消失了,於是他不耐煩的呵斥了一聲,把小舅子呵斥了開。
又有人進了來,他轉動了眼珠,認出那人是林子楓。
林子楓端著一碗漆黑的藥湯,於是他又被小舅子扶了起來。他知道又到了自己吃藥的時間,藥是不能不吃的,不吃就要病,
就要死。理智上知道要吃,可在感情上又實在是吃怕了,眼看著那一碗湯藥逼近過來,他開始往後躲,可小舅子頂住了他的後背,不許他往下躺。
那就吃吧。他想。
他喝了這一碗湯藥,又用清水漱了口,心裡覺得是如釋重負。重新躺下去,他繼續去看霜花。林子楓在一旁對著他說話,他聚精會神的望著窗戶,林子楓說出十句話,他只能聽進一兩句,林子楓問他今天有沒有頭疼,他聽見了,便輕聲回答:“不疼。”
然後他又說了一句:“回家。”
他自己也有家,總在林子楓這兒住著,算什麼事呢?他知道自己如今有些糊塗,可並不承認自己很糊塗,他心裡還是清楚的,好好的休養治療著,將來還會恢復得更好。不必著急,橫豎現在自己已經告老還家了,時間有的是。
林子楓站在床旁,看著雷一鳴。
雷一鳴經了那一場五花八門的治療,竟然死裡逃生,一點一點的又還了陽。還了陽的雷一鳴並沒有變得瘋瘋傻傻,但頭腦也顯然是受了不小的傷害,三十歲之後的事情,他全記不清楚了。
還不能算是失憶,只是記不清楚,回想起來是一團亂麻。記憶亂了,性情倒還是那個性情,脾氣不小,動輒不耐煩。偶爾也會呆頭呆腦的發痴,比如此刻,執著的要看霜花,一看能看幾個小時。
只要別太拗著他的意思,他也能聽話、能懂理,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