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尋過死,她知道她的祖母是投井死的,她也坐在井邊,開始是呆坐,呆坐著呆坐著就一頭往裡栽,是她娘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綁在屋子裡,撬開她的嘴讓她喝稀粥續命,後來里老當眾宣判,巧兒知道判了她通姦,還要讓她光著身子游街示眾!那一刻她就已經死了,我看她在笑,但像是瞎了一樣,知道麼,她的眼睛就像瞎子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巧兒是多愛乾淨一個孩子啊,柴胡鋪一帶就沒個人像她一樣衣裳穿一天就必須得換的,兩個弟弟淘氣,常把衣裳弄髒,她一看見了就讓他們換下來,然後她立即就清洗乾淨,她比劃著跟我們說,若是咱們不講究過得埋汰了,越發讓人看不起,她以為講究些就能不一樣,她一直認為我們的生活還有希望改善。
可是從那天開始,她就絕望了,她不再往井邊兒走,她自己喝水吃飯,不再尋死覓活不讓她娘綁著她,但她開始尿炕,她……她已經絕望了,她讓我們也開始厭惡她,徹底放棄她……我把繩子套在她脖子上的時候,她才看著我哭,她一點都沒有掙扎,她就那樣滿眼是淚的看著我,直至終於閉了眼睛。”
樊大呵呵笑著:“我一點都不後悔勒殺巧兒,但我也真的痛恨自己,你說得沒錯,我沒本事庇護她,從她被姓劉的混賬奸/辱,從她不得不光著身子一步步走回來的時候,她註定只有死路一條,因為她就算能夠指認那混賬,也不會有別的改變,陳麻子不會出來佐證,我更不敢和劉元寶爭論什麼,我根本無能維護她的清白,她怎麼受得了那些辱罵和欺凌,她一輩子都不能擺脫這裡,多活一天就如多受一天凌遲之刑,我恨我自己的是我給了她希望又把她推入絕境,我就
不該對她保證我能保護她,我就不該讓她相信我能說服里老說服鄰里明白她的無辜,我就不該勸她繼續活下去。”
說到這裡樊大眼中終於有了淚光,他從角落走了出來,不知何時已經鬆開拳頭,但他逼近春歸,神情仍然猙獰:“大奶奶知道嗎?連我那兩個小子也在痛恨他們的姐姐,他們以為是巧兒的罪錯,才連累他們受到辱罵,我當時想,兩個小兔崽子和我多像啊?我那時也是這樣痛恨著我的伯祖父,覺得都怪伯祖父連累了我們。”
春歸聽到這兒不知為何一陣毛骨悚然。
“我那時突然醒悟,原來我和我爹,骨子裡也許都是冷血無情的習性,更可怕的是我的兒子也成了這樣,為求自保,其實一樣可以踐踏血親,他們痛恨巧兒,也痛恨他們的祖母,他們把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歸結於親人,偏偏就不痛恨那些真正欺凌他們的人,這是多可怕的血緣,一代一代的,這是不是才是我們攀家真正遭人凌辱的原因?”
“這就是懦弱,你們都是懦夫,只會窩裡橫!”渠出氣得腳底發輕,一邊怒其不爭一邊飄高三丈。
但樊大像是沒聽見她的指責,他突然間平靜了,理智了,像撥開層層謎霧終於看清自己:“我只是這樣琢磨,其實並不敢細想,但我妻子比我更加清醒明白,當兩個小子咒罵他們可憐的姐姐時,當孃的沒有辦法用言語教誨,卻摁著他們,一巴掌一巴掌直扇他們的背脊,比劃著告訴他們巧兒無辜,可恨的是那些欺辱迫害巧兒的人,但那兩小子根本不受教,他們連自己的親孃都敢辱罵,罵她是啞子,罵她偏心眼,罵她沒有教管好巧兒。
後來孩子他娘也不管教了,成天呆坐著,就坐著井邊兒,手裡拿著巧兒給她的納的最後一雙鞋底,開始還哭,哭著哭著連眼淚都沒了。
我知道她也在一點點死去,總有一天她也會受不了,像我娘,像巧兒一樣。
我看到了結果,但無法改變,只能一天天地走向絕望,我想什麼時候我也許能像我爹那樣,把自己就這樣病死了,兩眼一閉也不去管兩個小子會如何,但就在這時,二弟竟然回來了,二弟竟然回來了!”
聽樊大主動提起樊二,春歸忍不住問:“你知道他自賣奴籍的事?”
“他沒跟我說這些,他就是給我銀子,他說這些錢對他來說沒用,讓我拿著,去別的地方另置家業,不要再留在柴胡鋪,最好不要再留在京城。”
“那你為什麼不聽樊二的建議?”春歸想如果樊大離開京城,也許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他們一家會換個地方好好生活,那極可能是嶄新的生活,讓他們徹底脫離過去的陰霾。
“我也想走啊,但我想走之前在柴胡鋪揚眉吐氣一回,我想看那些曾經鄙夷踐踏我的嘴臉,當得知我突然抖擻之後是怎生羨慕,我想如果真能在柴胡鋪從此昂首挺胸的做人,我甚至可以不用遷離,我們老樊家,這是我們老樊家幾代人的希望,但只有這次才最有可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