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亮在陳州州城上空。
李景思從城樓上收回自己的馬靴和視線,深深嘆息一聲。陳州已經陷入一團混亂,不少官員開始計劃潛逃,剛剛回到陳州的上柱國們也不停地發出各道指令,弄清楚自己的部族都在幹什麼,會不會聽自己的。
西隴一戰之後,李景思就淡出了眾人的視線,那一戰他被打敗了,記住了那個叫博格阿巴特的人。
一直以來,他都不想打仗,不想在陳州生活,想回到故土去。自從當年他的上司投降,這一切就都成了奢求。
當年別人也在敗,掩飾了他的戰敗,戰敗沒有帶給他太大的惡果,只是從軍事將領變成了糾察國內不法貴族的巡按。也不知道是誰起個“巡按”的名字,不過這個官職像是專門為他所設一樣。他所有的痛恨都能夠嚴苛地表達出來,將那些奪民的,將那些相互勾結,橫行不法的貴族抓起來,就算是他們有護身符,自己動不了,也要嚇他們個心驚肉跳。這幾年來,擦身而過的都是明槍暗箭。有一次,深夜有人安排埋伏,朝他射箭,好幾個衛士都被射得跟刺蝟一樣,若不是他娶了拓跋齊齊格,很多人因而忌憚,也許早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這幾年,他一直和靖康朝廷的十三衙門私下有往來,但這一刻,他決定把往來給斷絕掉。
不為別的。
拓跋氏即將窮途末路。
拓跋巍巍厚待他,而一直以來,他人在陳,心在雍,大是對不住君主和妻子,這一刻,想到臨到敗亡了,總有人陪著岳父和妻子。
他雖然不再領兵打仗,可按照遊牧人的習俗,他手裡還有兵,一些是他的老部下,一些是齊齊格從自己家帶來的巴牙,一些,則是自己收羅上來的雍人和奴隸。他把人數保持在兩千人左右,吸取拓跋部和靖康國的練兵特點,一刻也未曾鬆懈,一開始的時候,這些兵是他想拿來反戈一擊的。
但是這麼多年來,夫妻間的相處,拓跋巍巍的愛護,終是讓他軟化。
現在,這兩千一手訓練的兵馬,他所見過的最強大的兵馬,帶給他極大的自信。
人只有在飽受痛苦,經受巨大變故之後,才會聚齊起極大的信念。
練兵的方法反在其次,更多是信念。
人只有信念在,才會用匪夷所思的手段。
他想要用兩千將士反戈一擊,甚至千里迢迢殺回靖康,這兩千人,必須是意志堅定的人,必須是精於格殺的人,必須是騎術高超的人,必須是義無反顧的人……隨著他的腳步,一片屬於他的營房在眼前開闊,迎著這第一縷的曙光,光著脊背的軍士站成一排,雖然褲子各異,但都是一色的黑褲帶。
後面的同袍拎著冰冷的水桶,“嘩啦啦”照頭澆下,他們紋絲不動,只有眼皮和肌肉因為極寒在跳動……
現在天逐漸熱了,這訓練不算什麼。
但在寒冷的冬天,也對他們作這樣的訓練,他們的眼神平靜,肌肉均勻而鼓漲,充滿著爆發力。
站在渾身溼透,鐵一般站著的男兒面前,李景思心潮起伏。
原本他想反戈一擊,現在事到跟前,他才知道自己與拓跋氏早已割捨不清,他改了主意,面前這支軍隊,他要拿來保衛岳父大人,保衛妻兒。他突然摸出來一塊銅疙瘩,這是他儲存的靖康官印,無論情形多麼不妙,他從來都是兀自收著,從來都是覺得,不管在拓跋氏有多大的成就,任多大的官職,都沒有這個銅印在他心目重要。
今天,他把銅印拿了出來,像是下定了決心,轉身丟棄到一旁的水缸裡。
回頭向陳國宮殿的方向走去,一個十三衙門的人摟著猴袖衣裳來聯絡了。
李景思遣走衛士,靜靜地站在他跟前,等著他,等他舒展身體,變成一個強壯而充滿張力的大漢,而不再是那個摟著猴袖,佝僂行走的人時,逼視著他說:“馬揚。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陳國已經註定要滅亡。我不想再幫你什麼。汗王對我恩厚禮遇,妻子對我恩愛有加,從此之後,我要斬斷一切,為他們而戰。”
他輕輕用手撥動那叫馬揚的間諜,想大步走過去,馬揚卻是不讓,冷笑說:“你還能罷手嗎?”
李景思扭頭看著他。
馬揚陰桀著笑兩聲,繼續說:“你做了什麼事兒,你自己知道。你以為我不能告訴拓跋氏的人嗎?告訴他們,你一天都活不過。你好好幫助朝廷,戰爭打完,我自會上奏朝廷,也許保住你妻兒也不一定。”
李景思愣了一下。
馬揚得意地笑了,說:“老酋的女兒再好,抵得過你的前途和性命嗎?你是有罪的人,陳州光復之後呢?你從來沒想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