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毫無可能挽回你的決定,明晨一定走嗎?”
承淑硬起了心腸說出上邊的話,但聽到自己那微微發抖的哽咽聲音,心而更酸了,不覺又用手帕去吸乾那不願使人看見的淚,把臉朝向窗戶外邊。外邊院子裡晾了幾件淺紅淺綠的衣服,順兒搬了一張矮凳坐在陰處打結子。承淑又裝著沒事一樣,喊順兒去告她媽,說那些衣服是不能曬在太陽底下的。
屋裡蹲在地下正清檢行裝的嘉瑛,是一個十八九歲的令人一見便感到滿意的清秀的姑娘。她剛從師範畢業來這自立女學教課的時候,就被這忠誠而又賢淑的承淑眷愛著了。這一年來經過幾次周折,多虧承淑的真摯和不甘退讓,她在三個打了敗仗的女同事中,猶緊握在承淑的愛掌裡。她對於這次離別,不會像站在她面前的那無家可歸的愛友感到難過,雖說她也陪她流過淚,也想等武陵中學開過遊藝會再回去;她也答應德珍,等過她的婚期再動身,因為那結婚的儀式中,她是被請作女儐相的。但剛一放假。聽說美姐要回去,她就動心要結伴同走。她想起家園裡大桐樹底下的乘涼,想起葡萄快結子,想起扳谷時家人的忙亂,想起夜晚和弟妹到岩石下去捉蟋蟀,所以她決心忍受德珍的抱怨,還有玉子(玉子要她在武陵中學的遊藝會上唱崑曲,她自己才肯跳舞)和承淑戀別的眼淚。她明知承淑哭了,卻裝著不知道,只隨隨便便地說,不能不遵從媽的意思,媽來信不是再三再四叮嚀,放了假要趕快回去嗎?
“自然你是得回去的!讓我們沒有媽的人留在這古廟的學校裡吧!”講到媽承淑越引起了自己傷心的往事,只想放聲哭出來。在往日,也許便會抱著嘉瑛哭,但這時,心裡正有幾分生她的氣,所以踅轉身便跑到外間屋去了。
假使她像嘉瑛在師範三年級時的那個好朋友,好打好鬧的,也許會使嘉瑛好辦些,立即捲起鋪蓋走就是。但承淑只默默地伏在外間桌上,傷心自己的命運,倒使新近也學會賭氣的嘉瑛為難了。她想追到外間去勸她,但又不知怎樣說才好,說傷心是應該的,自己不忍心看下去,於是把理好的衣服一起丟到床上,為弟妹們買的洋囝囝,隨著衣服歪倒在枕頭旁,不禁又生起氣來,粗聲朝外間說:“好,不回去!不回去!守你一輩子!”
承淑聽她說不回去,心裡一喜,把往事就撩開了,但懂得那聲音裡有氣,便走回裡間來想安慰那為自己犧牲回家歇夏的嘉瑛,但嘉瑛已由旁門跳到前院去了。
所謂前院,只是從教室角上拐出來的一個五尺大的天井。天井後面一間小房裡住著德珍和春芝。這時德珍正在挑刺枕套上的英文字母,春芝在窗前的竹床上睡著了。
嘉瑛一進來便嚷:“誰陪我到美姐那去?”
“你的承淑呢?”德珍很有過好意在嘉瑛身上,於今雖說快結婚,已無意於朋友的人,但對承淑,說起來總是酸酸的。
“又在哭呢,我算怕了她。我要到武陵小學部去告訴美姐,我不能同她一路走,免得明天她在躉船上等我。好姐姐,陪我走一遭,路遠呢。我怕坐洋車,巖板不平,走得不好,人都可以翻出來。”
“哼,不中用!那樣聽話呀!”德珍說完了,並不動身,只含著冷冷的笑。
這把嘉瑛弄得不好意思,她訕訕地又去推還沒被吵醒的春芝。
“去就去,得答應一個條件,不答應,叫醒春芝也無用。明天明哥要打牌,缺個角,春芝不願去。你答應,我今天就陪你走。還把春芝喊醒,不是三個人走好玩,只是免得等下兩邊又吃醋,我如今怕死了這麻煩事。”
嘉瑛自然是笑著答應了。
到吃夜飯時,三人才踉踉蹌蹌夾著一些大包小包走回學校來。大半東西都是德珍的,嘉瑛也買了一盒花蘭牌香粉和兩把玲瓏的玳瑁小扇,一把自己用,一把送承淑。等不得承淑洗完澡,她就隔著窗戶說:“淑姐,淑姐,我給你買了一件好東西呢,你快來看!”
對面房裡住的志清,看見已無淚痕的這一對,嘲諷地笑著問:“又不回去了嗎?”
“不回去了。”嘉瑛倚在承淑肩膀上,靜靜地享受著承淑輕輕揮動蒲扇送過來的微風和那剛撲上的香粉味,她把眼睛眯著,細聞這香氣。
承淑也忘了這兩三天來那哭後的疲倦,一面揮著扇,一面輕輕地撫著放在她膝上的另外一隻小手,心裡頻頻快樂地響著:“不回去了!她是不回去了!”
二
然而承淑能像她所想的那樣得到滿足嗎?不呵,第二天承淑又獨自躺在鋪著竹蓆的床上嚶嚶啜泣了。這傷心是連她自己也分析不清的。未必是完全為了嘉瑛之不能瞭解她怕寂寞的心而體貼她,始終不離開她,才使得她一看見自己那孤獨的影便要哭。不過假如嘉瑛沒有同德珍一早就出去,到下午還不回來,那承淑的心會很安定的關在學校,看看剛買來的那些通俗言情小說,或為嘉瑛繡裙子上的花……但現在她只能想到過去的一些甜蜜和失掉嘉瑛以後的可怕生涯。她恍恍忽忽看見自己孤零的,無所依戀的命運,什麼都使她灰心,心想倒不如死了好,死至少可以留一個紀念在嘉瑛的心上,無論嘉瑛以後會再同許多人又相好去。想到這裡,心一傷,不禁任情地哭了起來。
順兒一聽到哭聲,便跑到房門口踮著腳尖瞧,房裡靜悄悄的,帳子垂著,哭聲便從帳裡傳出來。於是順兒便跑回自己的房裡,告她媽;但田媽鼻子裡只哼了一聲,便拍拍打打地去折她的衣服。這幾位小姐哭泣的事,她剛來時,還覺得奇異,以為是一種病象,因為她們平常都是非常快樂的人。慢慢的日子一長,發現旁人的擔心,勸慰,都毫無意思,她們歡喜那樣鬧著玩。也許因為旁人的睬理,第二次的哭泣會來得更快些。
微微感到失望的順兒,又躡手躡腳走到未曾出去的志清房裡,她正在拆一雙穿破了的毛線襪。
“先生,先生!……”
志清老氣橫秋地望她一眼,說是二年級的學生了,應該大方些才是。
順兒聽到這些不快的訓話,把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也忘了,只懊惱著,咕著嘴,默默地一人摸到前院的教室去了。
其實志清已聽到承淑的哭聲,也知道這哭是為了什麼;她嘲諷地向著自己說:“打發田媽去把嘉瑛追回來吧。”後來,也許為了那哭聲擾得她不安,並且在人情上也得給別人一點安慰,所以她把那拆下來的毛線理好,便穿過中間的房,走到這間房裡來。說了許多她常說的現成的勸慰話,替她把帳子掛起,拭去那額上沾漬的汗和淚,又替她絞手巾把,替她倒杯熱茶,替她打扇,這使承淑自然不好意思再哭,還轉過臉來,像不再傷心的樣子同人閒談。她想起永遠找不到一個朋友的志清,覺得自己的哭也是很可驕傲的,反很親切的同她談話了。而志清呢,是無從領會這不意的同情,覺到別人是如此經不起好話,便得意起來,又形容別人的小孩氣,並且批評她們母校的壞風氣。本來是好好的,只要進了武陵女子師範兩個月,便學會了許多在家庭、在別的學校三年也學不到的一些課本以外的知識,忘了進學校是為的什麼,一天到晚只顛倒於接吻呀,擁抱呀,寫一封信悄悄丟在別人的床頭上呀。還有那些怨恨、眼淚,以至於那些不雅的動手動腳都學會了。這不是很可笑嗎?在女孩子們同女孩子們之間會有決鬥,而這決鬥不是隻靠口舌,有時還會動手的。
承淑找不出理由來為自己分辯,覺得這議論有一部分是對的,想起母校的胡鬧情形,以及自己七八年來歡笑苦惱相交結的所謂朋友,學得的是些什麼?幾種不完全懂得的科學常識,只懂簡單句法的外國文;對本國文呢,就更渺茫了,真不知用什麼方法才可以學好?……她默默地低下頭去。
這使志清把什麼都忘了,忘記自己在師範時的幾次失敗,忘記自己也曾憤恨過,也曾為一個人而傷心過,她更發起滔滔的議論,問承淑道:
“你還願意始終抱你的獨身主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