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存忠笑笑,再沒說什麼。
吃過飯,胡大頭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進城,難以見人,就說:
“我把衣裳穿走怎麼辦,不耽誤武老先生用嗎?麻煩您上雲奶奶那給我取一身衣裳來。我在這兒等著。”
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說:“你穿走吧,有空送來,沒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頭明白那五的意思,心裡嫌他這股死要排場勁,就說:“不瞞您說,我送您回家是順路上票房去說戲。下午、晚上又都上園子,我哪有空再來接您呢!作藝吃飯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麵,我哪有半天的閒工夫?”
那五隻得和胡大頭一同告辭。出來時草繩機已經開動了。只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夥子赤著胸背,一邊踩踏板,一邊往機器裡續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那五看了看,覺著實在不是他能幹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緣,又比您虛長几歲,我就賣賣老,囑咐您幾句話。”
“您說,您說。”
“依我看家業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咱們滿族人當初進關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上立志爭強。這三百年養尊處優,把滿洲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無天理。家業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命脈,從此洗心革面,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為點難是難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裡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鑽。宣統在東北當了兒皇帝,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你可拿準主意。多少萬有血性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下後路!”
那五說:“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
武存忠幾句話說得那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夥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嘆了口氣!
胡大頭會錯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你別掛不住。依我看,你也該找個正當職業,老這麼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你又辭了畫報的事。這我倒贊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蹋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
那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幹什麼去好呢?”
胡大頭說:“只要拉下臉來,別看不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
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戲怎麼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少爺呀少爺,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了。這張口飯是這麼好吃的嗎?坐科是八年大獄呀!出來還要再認師傅,何況您都這麼大歲數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給您說幾齣戲算什麼,可那能換飯吃嗎?”
那五說:“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會幾齣在票房混混,分倆車錢,拿個黑杵兒就行!我小時候跟我爸爸學了幾段,您不還說過我有本錢嗎?”
胡大頭看出這那五是不會安分守己一本老實地謀生活了,便不再進言。
雲奶奶見那五半夜沒回來,急得整宿沒睡,一早起就給菩薩上香,禱告許願,求佛爺保佑少爺別出差錯,讓她死後難見老太爺。看到那五這麼個打扮回來了,城不城鄉不鄉,粗布褲褂又大又肥,腳下卻一雙鋥亮的新皮鞋,實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聽說他遇了險,又哆哆嗦嗦地勸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別去惹禍。她拿衣裳給那五換過。把武存忠的衣裳洗乾淨,壓板正,又不聲不響放了兩塊錢在那衣裳口袋內,等武存忠來取。過了兩天,胡大頭來了,說是來東城票房說戲,順便把衣裳給武老頭帶回去。
雲奶奶說:“又勞動您了不是,好歹賞個臉,吃了飯再走,要不我心裡不落忍。”
胡大頭在府裡原是見過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氣,喝茶的工夫,那五又提學戲的事,大頭哼哼哈哈,不說準話。過一會兒那五出去買菜去了,雲奶奶就問:“剛才怎麼個話頭兒?”
大頭就說那五想跟他學戲。“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個狀元,可未必出個好戲子,他這麼大歲數了,能吃那個苦嗎?這不是又云山霧罩嗎?”
雲奶奶說:“胡大爺,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掙錢,只要有個準地方去,有件正經事拴住他,他沒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積了大德了!”
大頭想了一想,等那五回來時,就對他說:“您要學戲也行,一是進票房跟大夥一塊學,我不單教,二是你可別出去說你是我的徒弟!”
那五說:“這都依您,就這票房得出錢,我有點發怵!”
大頭說:“這你放心,我帶著你去,他們不能收費。”
從此那五就學了京戲。
十二
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閒,有錢,還要有權。有閒才能下工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才能組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閒,也能出名,可以租臺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後請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著唱。三等的既無錢又無權,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功,練出點真本事,叫內外行都點頭,方能混飯吃。那五算哪一等呢?他只是跟著胡大頭,作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著轉了兩年,學會幾齣不用多少身段的戲。《二進宮》、《文昭關》、《烏盆記》。別人花錢租行頭,賃場子也沒有讓他過癮的道理,所以一直沒上過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