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沒有閤眼,不是因為害怕,熒光屏上的一條線,十幾個小時裡一點點往前蠕動,極其單調的運動,我卻無法不看它,疲憊中總是本能一樣睜開眼瞼,一次漫長的抵抗,一次次掀起的沉重,幾乎是一場毅力的較量。我的睡眠被這根線條穿越!
一個電視畫面,正表示我走過的位置,它在直接虛擬我的行動。我看著自己,看著一個行動,因為被虛擬而呈現出真實的處境。睡意沉沉,我離開了地面,卻開始真切感覺到地球,急速開啟的想象之紛紜把我的腦子弄得疲憊不堪。
嵌在座椅靠背上的熒光屏,有一個地球影像,從泰國飛往南非的航班在地球上畫出了一條線,深藍之上的淺藍色線條,由全球定位儀精準畫出,這正是我在地球上走出的路線。心中一個意念在不斷提示,這個線端是我。它不只是我的象徵和比喻,甚至它就是事實本身。
當一個大洋濃縮在一方熒光屏內,穿越印度洋的速度因此而變得不再真實。我既在飛機呼嘯而過的速度裡,也線上條比蝸牛還要緩慢的延伸中。在印度洋上的飛行此時此刻反倒顯得像是虛構,真實的印度洋呢?儘管就在我的腳下,我卻只能想象。我只能感覺自己的想象與印度洋逼近!
四周寂靜無聲,飛機的引擎發出均勻的聲響。我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飛越巨大無比的印度洋的刺激,我想象自己在萬米高空穿過雲層之上的空間,想象大海揚波,那是令人絕望的沒有止境的波濤,印度洋無邊無際的海平面像天空一樣開闊。巨大的不知名的動物正在飛機下的深海中暢遊,我不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幽藍的天空,有眾多的星星閃耀,只有一點微光劃過,如同流星,那就是海洋動物眼中的我。
一切發生的正在發生,在我卻只有想象。
躺在臥室的床上,這樣的想象也是可以發生的,但我不會感到恐懼,不會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此渺小!線條無聲描述著的是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個事實。我就在這個線頭上,但我卻線上條之外注視著這個線頭。我看著我自己從一個虛擬的影像中飛過,我看見此刻自己與地球的關係,但真實的我卻排除在外,自己成了自己的旁觀者,像四維電影院的觀眾,座位還可配合以真實的抖動。
地球一直在緩慢自轉,但我感覺不了它的轉動,面對如此偉大的存在,人的存在實在太渺小了。要說明事實真相,人類需要描述的影象,更需要想象。巨大的真實常常只能在想象中呈現。
幾天後,站在兩大海洋印度洋與大西洋交匯的地方,一個冷流,一個暖流,對於呈現在我面前的印度洋和大西洋,我仍然離不開想象。要把這水天一色與別處同樣的水天一色區分,人的眼睛是辦不到的。我的視力相對於海洋,我的短暫生存相對於亙古的地理,不過如蜉蝣一般速生速死。在烏雲滾滾、風吹雨斜的天空下,我爬到好望角的最高處,五百年前,葡萄牙人的船隊從這裡駛過,去尋找東方的大陸。地理大發現從這個海角出現了重大轉機——東西方終於在海洋上連線起來了。冷流與暖流交匯形成的風暴,把船隊打上了好望角的海岸。這個最初被稱作風暴角的地方,一次改變世界的偉大航程,如同一個海浪消失,沙灘上並無半點蹤跡可尋。與別處海灘不同的是,它枯藤一樣纏繞的海草在石頭的灘塗上腐爛,密集的蟲蟻快速地鑽來爬去。煙波浩瀚處,一座暗礁,在視野裡激起雪浪花,一圈一圈生了又滅。
歷史於是也只能虛擬:澳門博物館的一隻船模,就是那些繞過好望角的船。那片玻璃櫃內橘黃的燈光,像探入時光深處。它與這片海域聯絡起來了。那條首次踏上中華帝國陸地的船隻正是從眼前的海面駛過!中國是它的目的地。澳門同樣是個伸進大海的半島,四百多年,東西方文明在這個彈丸之地交融,直到鴉片戰爭炮聲響起,震醒國人,一個不尋常的半島才被人記起,刮目相看。
熒屏上的大海,它的藍一點點驅逐著綠,那是南亞次大陸,直到藍佔據了整個熒屏,綠色陸地再也飄浮不回了,這颶風生成並肆虐的大海,這葡萄牙人航行數月也看不見陸地的大海,在這時卻成了一個虛擬的世界。
地球的影象是冷色調的,藍色和綠色從西面旋轉過來,但它們很快就被灰暗的陰影吞沒。黑夜像個流浪漢,在地球上飄蕩,它烏雲一樣覆蓋過非洲大陸,蔓延到大西洋上空。它緩慢,但堅定不移。誰也無法阻擋,像一種淹沒。發光的藍色線條閃動著湖藍色的光,像一把刀,試圖切開這個冷色調的球體,它已經由東北向西南橫斜地切過來了。我像一個固執的兒童,要在一個球面上刻下一道劃痕。
我緊握遙控器,不停地按著放大鍵,那個被迅速拉近的線頭現出了一架飛機。它是我乘坐的大型波音客機。海洋變得更加深藍,像真正的大海一樣,出現了小島。島是真實的小島,方位準確,形狀無誤。但世界充斥虛擬。我看到飛機座椅上的人,幽暗燈光裡,全都進入夢鄉,黑暗的影子凝固不動,時間停滯,生活似乎在經歷一次次宕機,只有飄在外面的鼾聲不受約束地一陣陣冒出,像一個虛擬的世界有了真實的配音。
望望窗外漆黑的夜空,覺得那條線在這漆黑的夜空畫動,正如電視熒屏上畫動的,在它被我無限放大的某個時刻,也許它們會重合到一起,虛擬與真實從此沒有邊界。
高速度,程式化,或者封閉、隔絕,真實的經歷也不再真切,這是現代社會的新徵象。行動已經交給了機器,肉體從沒這樣顯得多餘虛擬與真實的生活早已混淆。
引擎聲、偶爾遇到氣流飛機產生的抖動,讓我從巨大的虛擬中找到身體,一個無法擺脫夢幻的身體。
真實到底有沒有或者怎樣發生了?當熒光屏上黑夜的邊線移到了線頭之上,我開始盯著眩窗後的黑暗,我要看著白晝追上飛機,看我怎樣從夜色退到白天,怎樣從虛擬抵達現實。巨大的被虛擬的世界它的黑暗與光明飄移的界線如期呈現——窗後一條光線劃開了漆黑的夜空,從下方的硃紅到上面的靛藍,七彩色譜豔麗飽滿,像眼睛一樣緩緩睜開,光芒如神秘的魔法,讓頭上的沉沉黑暗冰一樣消融,大地變成暗影的深淵——夜色粉塵一樣沉落下去。七彩之光越來越耀人眼目——白晝的確已經追上了飛機,黑暗已經前逃,比飛機更快,熒光屏上的機身已被陽光照得雪白。腳下黑沉沉的不再是海洋,而是非洲的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