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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瑙河的藍色旋律 (2 / 2)

在古堡露天咖啡座看落日直到天黑,夜裡下山,吹著清新的山野的風,情不自禁唱起了歌,唱得少有的興奮。一位老人跟在身後,等我們停下不唱了,他跑過來向我們伸出大拇指。兩個來自東歐的遊客,在歌聲裡會神地一笑,就朋友一樣邀我們明天同遊鷹巢。

夜深了,開車去找旅館。看到夜色中的薩爾茨河,腦海裡飄起的是《小夜曲》的旋律,若有若無,我分不清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有人在拉。旋律有一股壓抑著的激情,一次次衝擊有如泉湧。四周變得安靜了,房裡的燈一盞盞熄滅,路上的車也稀拉下來,夜色中的河水仍在奔騰著,一會湍急一會輕柔,在星光下悄悄地卻又是有力地前行。再次想到維也納,兩座城市,兩條河流,卻是同一條河——多瑙河——音樂之河,奧地利人心靈的歌唱都在這條河流的波浪之上,只要傾聽一下深夜裡奔流著的河水,就覺得聽到了這片大地的脈搏——它是那樣輕盈,如天空一樣蔚藍,它又是那樣飽含深情,像寬廣的土地那樣深邃。

§§§東方的氣息

不知自己為什麼對東方的東西會變得如此敏感。要問我什麼是東方的,一時又無法說得清楚。是一種隨意的心靈自由的表現?相對於西方理性,它的邏輯性、科學性,我的確能從歐洲的一切物件之上嗅出東方的氣息。義大利米蘭的史佛薩古堡,幽暗長廊裡擺出的文物,花瓶、餐具、衣服、掛毯……那毯子的圖案使我聞到了嗅覺裡的新疆和田,那條沙漠之南的絲綢之路是有它濃濃的氣味的;那餐具中的瓷盤,藍色的植物圖案,在我腦子裡勾起的是南方古老青花瓷窯的想象,它們可能經過了南非的好望角,從大海上一路漂來;還有香爐、牙雕、絲質的長衫,有一種古怪的半是生疏半是熟悉的感受。我一路轉過去,竟都瞪大著眼睛。看幾百年前義大利人的遺物?不對,我在仔細辨別、尋找自己熟悉的那一部分。

長廊外大雨滂沱,感覺裡像聽粉牆青瓦外的一場春雨,那可是江南三月長長挑簷下掛著的雨絲!找到一處開著的窗,那雨的確是晶瑩透亮的,一根根雨絲飄在空中,溼溼的混合著春天植物清香的空氣,清涼涼的,猛吸一口叫人醒神。敢情全世界的雨有相同的情境?這個地中海的島國,就在這場雨裡,對我不再陌生。

但是,數百年前,如此遙遠的地中海國家又是如何與東方那個古老的國度發生聯絡的呢?我知道明朝的利瑪竇,就是從這裡飄洋過海的。傳教士們帶著對天主教無比的忠心,懷著為耶穌服務的崇高理想,一批又一批,遠遠離開這個曾經強大的帝國,繞過好望角,走向東方,去想象中的東方古國傳播上帝的福音。於是,東方古老的文明也經過他們而傳到了西方。義大利人馬可•波羅的旅行記描寫了他的中國之行,是一本最早對西方產生過深遠影響的著作,他是元朝時期從陸地上的絲綢之路抵達中國的。

這種文明的交流一直延續著,到了清朝,郎世寧又是一位在中國有影響的傳教士、畫家。他就是米蘭人。更多的不知名的傳教士,他們把東方的文化帶到了這裡,讓我這個後來的中國人,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聞到熟悉的文化氣息,在一場春雨裡濾去濃濃的鄉愁。

比薩餅,中午,我在米蘭商業街第一次吃到義大利本土的最普及的食物,傳教士把中國餡餅帶到義大利的傳說,有了實實在在的物證。只是這餡從餅內到了餅外,直露而刻板的西方人就沒法學到中國人的機心與巧智,難怪佛羅倫薩那位中國導遊不停地嘲笑義大利人,他在當地鑽政策的空子不用費什麼腦子,只是他的做法我不敢苟同。但是,義大利人的確笨拙得可愛。

下一站是荷蘭。這個位於歐洲大陸北面的國家,十七世紀曾是世界強國,水上艦隊遠征到東方,臺灣曾被它佔領了,明朝的著名將領鄭成功浴血奮戰才將它收復。

這天下午,我進入阿姆斯特丹的國立博物館,一幅油畫刻畫了荷蘭從前的強盜行為:空闊的北海,烏雲低垂,海風勁吹,大浪湧起;浪頭上一隊帆船正在起錨遠航,海灘上男女老幼揮動手臂……他們這是去哪裡呢?去遙遠的東方掠奪財物嗎?畫家是無意的,這種拋家別子的遠征,在那個年代應是常有的情景,畫家只是記錄下這樣的場面,表現得似乎還有幾份悽然。畫面的淒冷、陰鬱,也是荷蘭繪畫常有的色調。博物館中倫勃朗巨大的《夜巡》圖,若不是畫家在畫的中心引來一束燈光,真的就是漆黑一團。這座博物館最吸引我的同樣是東方的氣息。

美術展館,人頭密集,我匆匆看過,就找到人影寥寥的工藝品展館。我覺得工藝品展覽最能反映一個民族的心理、思維、趣味和審美。從過去西方人的眼中看中國——新奇又熟悉的感受,那簡直就是一種刺激。工藝品展館就埋伏下這樣一種視角,一個陌生而又傳奇的時空在這裡若隱若現:500年前的中國,在這片土地上傳為奇談,許許多多現在已不知埋入何處的人,做著非常稀奇古怪的東方夢。從一些不多見的西方史料裡,我知道那時的西方人到處都在議論著東方,人們對東方人既尊重又好奇,是不是兩隻眼、三條腿,可以由著想象去描述。哥倫布就是在這樣的議論中上路的,他的目的地是從海上遠航去中國。因為走錯了方向,才發現美洲新大陸。

隨著葡萄牙人開闢的東方航線,駕著堅船利炮的荷蘭人,也加入了征服東方的行列。於是,神秘東方的文化隨著侵略者的腳步,傳到了這個寒冷的澤國。中國文化在荷蘭人生活裡留下的印跡,遠勝過義大利史佛薩古堡所展示的。

站在一幅掛畫前,感覺這個空間也變得熟悉了——這幅畫確證無疑畫的是中國南方:它用線來勾畫,顏色是青花瓷上的那種青。除了畫面引入西方的空間透視與構圖,幾乎就是一幅地道的中國畫。地上的肥大草葉半是工筆半是寫意,中景的椰子樹、松樹,證明這是南方的風景,也可能是臺灣風景。樹木後面是浩大的水面,遠處的岸有八角重簷寶塔、城牆與角樓。畫中人物,婦女梳的中國古代仕女頭,男的戴烏紗帽,服裝像中國古代的長袍馬褂,仔細看又不盡一致,中國何曾有過豹皮斑一樣的衣飾圖紋。特別滑稽的是,畫裡的人全是白面板的歐洲人,狗也是西洋種,他們有的在玩中國的雜耍,有的用劍刺穿樹墩,有的爬樹採椰子,有的在划船,船是海邊漁民那種兩頭翹得高高的掛了帆的小木船,頗有一點《清明上河圖》的味道。

這是荷蘭人畫的中國畫嗎?按理中國人不會畫出這種半中半西的東西。儘管西洋畫家帶著他們的色彩和透視法進入中國,甚至取得了皇宮的讚賞,但它對中國畫家影響極小。東西方畫家的交往更是鮮見。西方繪畫直到一百年前才在嶺南造成影響,出現了中國畫的嶺南畫派。那麼,留下這幅筆墨的人一定到過中國的南方,並在那裡生活過一段不短的時間。中國南方的生活,那裡的事臺樓閣、服飾、人群,一定在他的腦海留下過深刻的記憶。這是一種與荷蘭完全不同的眼光和趣味。

讓我吃驚的是一幅屏風,它擺在一間小屋裡,用繩把觀眾隔離。雖不敢肯定這是東方所特有的傢俱,至少在西方是不多見的。中國人講究空間的隔而不斷,這種趣味與西方規整的幾何體是不相融的。中國的園林,樓臺水榭,曲水迴廊,引起荷蘭人的驚奇是一點不奇怪的。我驚訝的是,如此地道的繪有中國園林的屏風,是怎麼會來到這裡的?屏中亭臺樓閣用的是界畫,樹木是典型的中國程式化的畫法,扛芭蕉扇的仕女神情惟妙惟肖,四周龍、雲、馬、草的圖案,很難想象會是一位外國人所繪,它們不但形似而且神似。

它又是如何到達荷蘭的?究竟是來自那個遙遠的東方,還是誰的手畫下的?是一樁買賣的結果,還是一次強盜的行徑呢?

小屋只有我一個人,獨自面對,我像脫離了現實的時空,進入一段神秘而幽閉的歷史。儘管館內不許拍照,我還是偷偷按下了快門。

散發出東方氣息的還有木床的造型,一些傢俱上植物的圖案,它們特別有人的氣味。這跟充滿了“數”與幾何體的西方是氣質完全不同的東西。

像主人似的,在各個房間細細察看、對比,我不知什麼時候變得興奮起來。展廳像迷宮,在這棟古老的大樓裡穿來穿去,一個展室時時只有我一個人,我像被遙遠的時空所控制。思想在不知年代的幽暗時空飄移。偶爾出現的窗戶,外面稀薄的陽光把我拉回到現實。

西方人對於羅馬柱式的愛好讓我驚歎。在羅馬,我曾在二千多年前的廢墟上看過它兀立於時空的造型。羅馬帝國把它帶到歐洲的每一個角落。在奧地利維也納的香宮花園,山腳下,一座快塌陷的拱門,我以為只是一座普通的建築,想不到它也是羅馬帝國時期的建築,那石築的柱子差不多有二千年了。柱子幾乎就是羅馬的符號。博物館如此眾多的傢俱上,義大利人的柱子同樣被普遍應用,簡直像軍令一般,讓人迷惑、震撼。不管是什麼風格的傢俱,不管這傢俱是床、椅、門或者是櫃,幾乎都能找到被改變了外形的柱子。這說明什麼呢?是當年帝國的威嚴所加?是教化的力量、傳統的力量,還是藝術的力量?一種趣味被如此廣泛認同,成了西方人的永恆母題,也許,讀懂這根柱子就能讀懂西方。

出了博物館的大門,橋下一條運河,海鷗飛翔,遊艇快速穿過橋洞,把映著晚霞的水面蕩成一片碎銀。有石柱的古老小樓也揉碎在波光裡。突然想起一句古詩“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當年那個荷蘭畫家站在中國南方的水邊,對著夕陽想起過什麼呢?他同樣會想念遙遠的故鄉。我們都走得太遠了,但我卻不覺得阿姆斯特丹陌生。當年那個站在中國南方水邊的荷蘭人,把東方的氣息帶到了這裡,他沒想到自己所做的,會在幾百年後慰藉一個人的鄉愁,這個人來自他畫過的地方。文化的力量是如此強大,數百年前古老東方的文化就影響到了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也影響到了我此時此刻的心緒。

比起其他城市,阿姆斯特丹的確親切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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