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夜裡幹到十點才回家。由於皮薄餡鮮味道好,他們的生意很快就在這條街上火起來了。棚戶區住的大都是外地打工的,北方人多,愛吃水餃的不少,客源主要就是這些人。儘管一天下來很累,但睡前點錢的時候卻格外愜意。一天能掙三百多,咋能不高興?
又是半年過去了,兩個人靠賣水餃掙了兩三萬元。除了寄回去一萬元——兩家老人各五千——剩下的就存進了銀行,計劃以後派大用場。
羅大年從銀行取回女兒女婿寄來的錢,又看了他們的來信,別提心裡有多高興了。對老伴喬盼水說:“你瞧瞧,你瞧瞧,看咱的閨女和女婿多有出息,一年就匯回來這麼多錢,頂我在地裡撅著屁股幹好幾年哩!”喬盼水說:“這下玉山上學就不用愁了。”說完就催道:“快去快去,快把另外五千給石砭親家送去,讓他也高興高興。”
石砭比羅大年大幾歲,頭腦有點痴呆,說話做事不大靈便,但生活基本能自理。羅大年一進門就“大哥大哥”地喊著說:“玉蘭、石臼寄回錢來了,你猜猜多少。”石砭老漢正在做飯,慢悠悠地轉過身,臉像木雕泥塑,激不起一點喜氣,有氣無力地說:“至多幾百塊錢,還能掙座金山?”當羅大年說出是五千塊錢時,老漢竟高興得一屁股蹾在了地上,頭在一邊歪著,嘴裡流著哈喇子,眯著眼不說話。羅大年扶住他,又拍又叫,等了好一陣子,老漢才慢慢有了知覺,被羅大年扶著從地上站起來,接住那五千塊錢,笑笑說:“沒事沒事,都是你把我高興得。”羅大年心想,親家得的可能是中風,別看他這會兒說沒事了,以後如果再犯,麻煩可就大了。便問:“大哥,以前出沒出現過這樣的症狀啊?”石砭老漢說:“沒有,這是頭一回,不知道咋回事。”羅大年說:“以後注意點,年紀大了,跟過去年輕的時候不一樣了。”石砭仍然重複著那句話:“沒事沒事。”羅大年說:“回頭我給你拿點藥,先吃上幾天再說。倆孩子不在家,以後有事你說話,別不吭聲。”
這天傍晚,玉蘭獨自在大街上賣水餃。石臼感冒了,玉蘭讓他在家躺著。她一個人又包又煮,還要照應客人,顯得格外忙碌。突然間,車跟前湊來幾個勾肩搭背的男孩女孩,高一聲低一聲地嚷著要吃水餃。玉蘭翻了他們一眼,見一個個賊眉鼠眼、花裡胡哨的樣子,就覺得不對勁兒,心想,準是夥小混混,不招惹他們便是,便熱情招呼,讓他們坐下稍等。水餃煮好了一鍋,沒給來得早的人先上,就先端給了他們。吃了幾個,其中一個男孩子就嚷,說餃子沒煮熟,呸呸就往地上吐。本來熟了說沒熟,純粹是故意找碴。玉蘭忙說:“對不起,我再給煮煮。”這一回鍋不打緊,餃子爛了幾個。端上桌時,那人一看就罵:“混蛋!讓爺吃餛飩呀!”玉蘭忍不住了,衝口說:“幹嗎罵人!”那人說:“罵你是輕的,我還要打人呢。”說著躥到玉蘭身旁,掄起拳頭就打。同夥的幾個人一窩蜂衝上去,揪住玉蘭的衣袖、頭髮就是一陣猛打。他們打完人又砸三輪車,車被掀了個底朝天,車上的東西扣了一地,鍋也被踹扁了,熱湯滿地流,咕咕地冒著熱氣,鼓著白泡。
這時,有一男一女從此路過,見幾個小混混當街撒野,便一邊朝跟前跑,一邊大聲喝阻。小混混們大概認識來人,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慌忙逃走了。來人顧不得追趕,就先來看躺在地上的玉蘭。見玉蘭被打得昏迷不醒,他們把玉蘭背起來,急慌慌去了就近的一家醫院。
醫生看過,玉蘭並無大礙,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從驚魂中清醒過來之後,玉蘭噙著淚,再三對恩人表示感謝。問了才知道,救她的那個女的,原來是這一片雙井居委會的主任,名字叫芮迪華,看上去四十來歲,微胖,衣著樸素,性情溫和。男的是雙井居委會的一般幹部,三十歲左右,叫小丁。芮主任詢問了玉蘭的情況以後,囑咐說:“這一片住的人,大都是外地打工的,流動人員多,治安狀況不是太好,要她平時一定小心。剛才欺負你的那幾個小混混,我會向社群派出所報案的,你放心,我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們。”玉蘭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身上沒事了,就下到地上,說:“我得回去了,改日再登門拜謝二位。”他們三個人一塊走到醫院門外,芮主任遞給玉蘭一張名片,要她有事聯絡她,然後拉住玉蘭的手,熱情洋溢地說:“凡是在我雙井社群住的,無論是常住戶還是暫住戶,都是我的居民。為居民服務,是我們居委會的職責。有困難你就說,千萬不要見外。”玉蘭心想這下好了,捱了一頓打卻遇到了一個靠山。
石臼在家裡實在躺不住,就來到街上想幫幫玉蘭,猛地看見三輪車翻倒在地上,卻又看不到玉蘭的人影,石臼就慌了,料想玉蘭一定是出事了,就四處打聽尋找。聽旁邊的人說玉蘭被歹徒打了,有人給救走了,石臼就向醫院的方向奔。剛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發現玉蘭迎面一瘸一拐地走來,急忙呼叫著跑過去,心疼地攙住玉蘭,問清了原委,便狠狠地責備自己:“今天都怨我,沒有陪你一塊出來,偏遭這等橫禍。”玉蘭笑了笑,要他不要自責,說:“你不在還好,你要在倆人都得捱打。他們人多。”她頓了頓又說:“不過,今天這頓打不白挨,你猜我碰上誰了?”石臼說:“還能有誰,碰到公安民警了?不會那麼巧吧?”玉蘭說:“民警倒不是,而是雙井居委會的芮迪華主任和她的同事小丁。多虧他們路遇相救。”石臼說:“是,是,世上還是好人多。”說罷又提醒玉蘭:“既然人家救了你,咱們也該有所表示才對。”玉蘭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改天咱倆一塊到居委會看看他們倆,一來表示謝意,二來認認居委會的門,加深一下感情,以後有事好找他們。”石臼一邊誇老婆有人情味,一邊說:“後天就是中秋節了,咱們備一兜子生水餃,趁節日送去怎樣?”玉蘭說:“好啊。咱們除了送水餃,最好再買上一張大紅紙,以咱倆的名義給居委會寫封感謝信。”石臼甚為讚賞。兩個人一邊說,一邊把倒在地上的三輪車翻過來,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炊具,推著就回去了。
車子沒有壞,毀壞的坎具餐具稍加添補就齊備了。僅時隔半天,小兩口就把賣餃子的三輪車再次推到了大街上,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又開心地幹了起來。到了晚上,兩個人不顧一天的勞累,專門調了一盆子三鮮餡,一個捏,一個擀麵片,一直幹到深夜,才把準備送給居委會的餃子包好。中秋節一大早,兩個人就拎著兩個裝有生水餃的紙盒子和那張準備好的大紅紙感謝信找到了居委會。
院裡空蕩蕩的,喊了幾句沒人應。正在發愣,就見一個人從屋裡出來了,玉蘭沒有遲疑,一眼就認出是小丁。小丁問了來意旋即就返回屋裡,一會兒工夫就跟著芮主任出來了。玉蘭迎上前,拉住芮主任的手,先把石臼介紹給她,然後又提起那天晚上被歹徒毆打的事,說了許多感激的話。石臼也不怠慢,忙把帶來的餃子往小丁手裡塞,說包了一點水餃,寫了封感謝信,只為聊表心意。芮主任說不必客氣,感謝信可以留下,水餃就不要留了,心意領了。玉蘭不依,彼此推來讓去,芮主任推不過,只好讓小丁接下。遂又對玉蘭說:“告訴你一個好訊息,那天欺負你的幾個小混混,已經被派出所抓起來了。”玉蘭、石臼感恩戴德地說:“給您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芮主任說:“今天你們來得正好,會議室正在召開中秋節外地打工人員代表座談會,你們留下來先參加會,完了中午一塊聚餐,共慶中秋佳節。”玉蘭、石臼搞不清座談會是咋回事,既然芮主任執意挽留,就糊里糊塗地進了會議室。
一進門,芮主任就給在座的十幾個代表介紹說:“他們兩個剛到荷陽,都是打工的,以後還望各位相互關照。”眾人一起盯向玉蘭和石臼,跟著就拍掌歡迎。安排兩個人坐下以後,芮主任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接著原來的話又說道:“今天是中秋節,由於路途遙遠,大家沒法回去和家人團聚。荷陽就是你們的家,希望大家在荷陽過得開心。”她講完話就讓大家發言,徵求大家對居委會工作的意見建議。
座談會一結束,居委會自備的酒菜就端進了會議室,賓主共同舉杯,一片歡聲笑語,溫馨得跟一家人一樣。喝罷酒,又端上來十幾盤熱騰騰的水餃。見大家吃得香,芮主任就問:“餃子吃著怎麼樣?”大家說:“非常好,非常好,地道的北方風味。真的沒想到,居委會領導們還有這般手藝。”芮主任趕忙介紹,說:“餃子是玉蘭、石臼包的,居委會可沒這手藝。以後如果想吃,就到大街上的小攤上找他們,幫他們增增人氣。”大家邊吃邊笑著說:“主任是在為玉蘭做免費廣告啊!”
飯後人都走了,玉蘭、石臼仍然和芮主任站在院子裡套近乎。院子的一側有兩口井,井旁立著一塊古碑,碑上的文字斑駁模糊,不過文題倒還可以辨認:明永樂十四年夏河丘縣令季光興修水利碑記。旁邊一塊橫臥的小石板,石板上刻著“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字樣。玉蘭覺得稀罕,忍不住走到跟前,站在井沿上伸出脖子往井底觀看。井臺是磚砌的,兩口井的井臺緊緊貼在一起,仿若隔著一堵牆的兩個洞穴。井口直徑不下三四尺,井裡黑乎乎的,井底有水,閃出一團亮,圓圓的好像一輪明月。玉蘭覺得好奇,問芮主任:“居委會冠以‘雙井’的名字,莫非由此得來?”芮主任說:“是的。”石臼驚歎道:“兩口井打在一起,宛似一對孿生兄弟,真的罕見。”玉蘭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問:“依水文地質原理,兩口井分打在兩處水源上,水源才會充沛。如此共用一處地下水脈,其中難道有什麼來歷?”
見玉蘭如此感興趣,芮迪華就指著古碑上殘缺的文字,一邊念一邊就講開了。
明朝永樂年間,荷陽已置縣。不過當時不叫荷陽,稱河丘縣。由縣改為荷陽市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有一年河丘大旱,縣令季光徒步外巡,出城不遠,就被數百農夫跪在地上攔住了去路。季光詢問面前的一位長者為什麼攔路,莫非皆是冤民?長者道,非冤非屈,是為旱情所困,生活所逼。季光環視四周,果然如長者所說,遠近一片赤土,不見青苗。問那長者,為何不打井修渠,取地下水灌溉田地。長者說,井打了,但打不出水來。季光問有無其他辦法。長者說,由此向南不出數里,有一片地方可以打出水。只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季光靈機一動,說有水就好,多打上幾眼井,多井匯流,透過渠道引到這邊來,豈不就有水灌溉了?長者難為情道,打井修渠既要花費錢糧,又要佔人田地,非黎民所能為也。季光說先莫言能否,請你帶上我實地察看一下再作定奪。遂讓百姓散去,季光隨長者就去了。
走了數里路,眼前果然現出片片綠色。一個漢子正在井上拐著轆轤提水。季光走上井臺,問那漢子:“水怎麼樣,夠澆地嗎?”漢子見是大官,慌忙跪地道:“井水豐盈得很,三架轆轤拐上三天三夜,也拐不幹的。”季光欣然道:“假如緊挨著你的井再打上一眼,會不會抽乾?”漢子頓了頓,說不知道。季光說:“不知道就試試,我來出錢出工,怎麼樣?”漢子猶豫了,不解其意。長者急忙上前將季大人介紹給他。季光說明來意,又勸那漢子不必擔心,佔地毀苗自會給他補錢。漢子不敢違拗,只得勉強答應。季光親自坐鎮指揮,速調來打井的人,緊貼漢子的舊井新井就動工了。長者等人疑惑,憂慮兩口井打在一起,水源會供應不上。季光說他是在做實驗,驗證一下地下水究竟有多少,同時考證一下地下水走向,然後才能決定下一步打多少井,如何佈局。眾人心悅誠服,誇季大人做事內行。不出三天,新井打成了,兩口井都安上轆轤,選了幾條硬漢輪班拐水,一連拐了數日,井水水位竟然沒有絲毫下降。季光十分高興,遂從縣裡撥出錢糧,組織當地百姓,大張旗鼓地興修水利工程。這些工程不僅當年讓這一帶的百姓受益,而且之後的數百年,工程一直都在發揮作用。
聽了芮主任的介紹,玉蘭、石臼不由得嘖嘖驚歎,讚賞縣令季光體恤民情。
離開居委會,路上兩個人還在議論,感嘆今天不虛此行,讓他們增長了不少見識,聽到了許多從未聽到過的資訊,什麼就業培訓、工傷保險、購房、加入城市戶口、子女入學入托、養成文明的行為習慣、融入大都市當好新居民等等。原以為來城裡打工就是為了掙錢,沒想到還有這麼多的說道。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兩個人為自己設計了一個更大更遠的夢——好好奮鬥幾年,幹出一番屬於自己的事業。等手裡有了錢,然後就購房,生孩子,加入城市戶口,融入大都市,做城裡的新居民。他們再不打算回那窮山溝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