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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來佛羅倫薩時就對一件事深感奇怪,那就是走來走去總也擺脫不了這幾個字母:MEDICI。像符咒,像標號,鐫在門首,寫在牆面,刻在地下,真可謂抬頭不見低頭見,躲來躲去躲不開。昨天寫但丁,就沒有躲開。
這是一個家族的名稱,中文譯法多種多樣,我就選用“美第奇”吧。看得出來,現在佛羅倫薩當局並不想張揚這個家族,不願意把各國旅人紛至沓來的那些文化景點都歸諸一個門戶,但旅人們只要用心稍細,定睛稍久,便能發現要想避諱某種事實十分困難。
全城作為重點文物向旅人開放的不多幾座大教堂中,居然有四座是美第奇家族的家庭禮拜堂;明明說是去參觀當年佛羅倫薩共和國的國政廳,看來看去竟看到了什麼“族祖”的畫像、“夫人”的房間,原來國政廳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家就是國政廳;更驚人的是那家聞名世界的烏菲齊美術館,據一種顯然誇張的說法,西方美術史上最重要的畫幾乎有一半藏在這裡,但我們一到五樓的陳列室門口卻看到了一圈美第奇家族歷代祖先的雕像,一問,整個美術館原本就是他們家族的事務所,那些畫也是他們幾世紀來盡力收集的,直到美第奇家族的末代傳人安娜·瑪麗亞,才捐贈給佛羅倫薩市。
好像也有別的富豪之家想與這個家族一比高下,例如十五世紀佛羅倫薩銀行家皮提(Luca Pitti)曾建造了一所規模浩大的宅院,請來設計的恰恰是與美第奇家族關係密切的設計大師布魯納萊斯基,因此明顯要與美第奇家族共分威勢。但遺憾的是,皮提家族正由於這座宅院的鉅款開支而漸漸敗落,這座宅院也就由美第奇家族買下,併成為主要住所。美第奇家族長期住在這裡又不更改“皮提宅院”之名,看似照顧了對手的名聲,實際上卻加倍證明了自己的勝利。今天這所豪宅也是佛羅倫薩的主要景觀,各國旅人置身其間,仍然感受到這個家族炙人的氣勢。
一個家族長久地籠罩一座城市,這不太奇怪,值得注意的是這座城市當時正恰是歐洲文藝復興的搖籃。難道,像文藝復興這樣一個改變了人類命運的偉大運動也與這個家族息息相關?答案是肯定的,它確實是文藝復興運動強有力的支持者。
美第奇家族非常富有。祖先原是托斯卡納的農民,做藥商發財,進而開辦銀行而漸漸成為歐洲最大的銀行家。他們在銀行中運用並改進從阿拉伯人那裡學來的複式簿記法,效率大大提高,金融業務快速發展,還為羅馬教會管理財政。十五世紀中後期,這個家族又在政治上統治佛羅倫薩六十年,這六十年既是佛羅倫薩的黃金時代,又是文藝復興的黃金時代。
在我看來,美第奇家族對文藝復興的支援,有三方面的條件,一是鉅額資金,二是行政權力,三是鑑識能力,三者缺一不可。
為什麼呢?
第一,文藝復興之所以雷霆驚人、萬人翹首,是由許多大的作品來撐持的,這些作品不管是壯麗的建築還是巨幅的壁畫,都耗費不菲,遠不是藝術家本身所能應付。因此,美第奇家族的資金注入,至關重要。第二,文藝復興畢竟又是一場挑戰,一系列全新的觀念和行為,勢必引來廣泛反彈,構成對一個個創新者的包圍。這就需要某種權力背景的保護了,而美第奇家族又正巧具備了這種權力,給很多藝術家某種安全感。第三,美第奇家族是靠什麼來確定資助和保護物件?靠他們的鑑識能力。這種鑑識能力既包括對古希臘藝術文化的熟知,又包括對新時代文化趨向的敏感,透過設立柏拉圖學園、雕塑學校和圖書館,從歐洲各地攬集人才研討琢磨,結果不僅使家族成員,也使佛羅倫薩市民大幅度地提高了文化評判水準。這實在難能可貴,因為歷來也經常出現一些熱心於藝術的財富權力集團,每每因鑑識能力低下而貽笑大方。
美第奇家族從這三方面一使勁,在佛羅倫薩造成了一種民眾性的文化崇拜,這對藝術家個人創作心態的提升,對一場思想文化運動聲勢的形成,都極其重要。據說當時許多藝術大師最在乎佛羅倫薩廣大市民的目光,這真是一種令人神往的景象。
在佛羅倫薩大街上我反覆自省:為什麼自己與美第奇家族無怨無仇,卻從一開始就在心理上排拒他們對文藝復興的巨大影響呢?也許與中國的某種傳統觀念有關。中國的民間藝術家和文人藝術家歷來以蔑視權貴為榮,以出入權門為恥,而與他們同時存在的宮廷藝術家則比較徹底地成了應命的工具,描富吟貴、歌功頌德。這兩個極端之間幾乎沒有中間地帶。我們似乎很難想像當年佛羅倫薩的那些藝術大師,出入權門而又未曾成為工具。
美第奇家族總的說來比較尊重創作自由和藝術個性,並不怎麼炫耀藝術霸權。他們當然也有自己的藝術選擇,例如那位著名的羅倫佐·美第奇非常欣賞米開朗琪羅而對達·芬奇卻比較漠然,而他的兒子對米開朗琪羅也有點冷漠。但這一些都無改於這個家族對藝術群體的整體護惜。米開朗琪羅十四歲就被這個家族賞識培養,長大後懷著報恩之心為他們做了不少事,也曾支援過市民反抗美第奇家族的鬥爭,對此美第奇家族也沒有怎麼為難他。因此不管是報恩還是鬥爭,都沒有損害他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完整。相比之下政治思想家就麻煩一點,例如那位《君主論》、《戰爭的藝術》、《佛羅倫薩史》的作者馬基雅弗利(Nicodo Macli)一生就一再遇到是否站在美第奇家族一邊的“立場問題”,一會兒以反對美第奇家族的罪名被逮捕,一會兒又以效力過美第奇家族的罪名而被斥逐,最後竟憂鬱而死。在這樣的事情上,藝術家總是鬆弛得多,瀟灑得多。
由美第奇家族聯想到,中國古代的顯貴、官僚、豪紳,一般只沉湎器物享用,把玩琴棋書畫,不願意在公共領域大規模地最佳化藝術文明,因此常常奢侈在高牆內,譭棄在隔代間,難於積累成實實在在的社會財富,讓庶民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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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身軀,必然會帶出同樣巨大的陰影。在佛羅倫薩徜徉時間一長,也會品味到美第奇家族難於表述的尷尬狀態。我從那些欲大而不能太大的建築中看出來了,從那些不知與市民親近一點還是疏離一點的廣場上看出來了,從那些被他們家族支援的藝術大師雖然佳作迭出卻未能大幅度創新的整體傾向中看出來了,也從他們家族各代當家人雕像的神情中看出來了。
美第奇家族從一開始就比較靠**民,但一旦掌權就難免與平民對立,這個悖論首先被那位科西莫·美第奇(Cosimo Medici)敏感到了。科西莫當時採取的辦法是淡化掌權的名義,強化市民的身份,只在幕後控制政局。這種站立方式,聰明有效,似淡實濃,為美第奇家族統治的延續打下了基礎。
在美第奇家族中可以與科西莫相提並論的是他的孫子羅倫佐(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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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 Midici)。羅倫佐當政時年紀還輕,不再採取祖父那種謹慎低調的掌權方式,而是果斷勇猛、雄才大略。一四八〇年羅馬教皇聯合那不勒斯威脅佛羅倫薩,羅倫佐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居然隻身南行,到那不勒斯談判,頃刻間化敵為友,成為歐洲外交史上的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