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瀟湘就這麼站著,盯著沈如松。住院部休息得早,走廊節能大燈調低了亮度,透過門縫隙的光遠遠不如沈如鬆手邊一盞橘黃小燈來得亮,本該是溫煦的光芒落在他臉上,反倒是帶了一些面如金紙的意味。
“這份功,你到底是什麼態度?”
面對陳瀟湘的喝問,沈如松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喉頭髮澀,轉瞬間思緒飄得極遠極闊,從剛過少年兵遴選到統一考試失意去了士官學校,又到了畢業升地表,茫茫飛雪裡在花湖車站送別同學,吳族勇他們狠狠熊抱了他,說他是機靈,指定能一路升上去,做到一級軍士長,做到大校。言詞中幾分真摯幾分吹牛幾分胡侃?有多少淪落成了血戰餘生後,臉龐上乾涸的泥漬灰漬。
一次二等功,提幹優先,兩次二等功,寫明瞭可以在去軍校讀速成班,換少尉肩章。不想去軍校也會改成獎勵大筆票劵錢款,復員分配好工作等選項。軍功傍身,沉甸甸的功勳掛在胸口,是軍人的至高榮譽,從軍報告,挺直腰桿,真有運氣老死在床榻上時,也有子孫捧著獎章,默默回想爺爺昔年英姿。
這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是他流血拼命險死還生換來的功績,一刀一槍奪來的。不是誰讓給他,更不是買來騙來的。
受之,何愧之有?
沈如松咬了咬嘴唇,他坐起來,伸手取來放在枕頭邊的包,一個洗的發白,甚至有點泛黃的舊帆布包。他滑開拉鍊,裡面裝著他的大日記本。這是一本以上好皮革做漆面的黑色16開日記本,帶有一根細皮帶用於捆縛紐扣。封面正中有一枚燙金的復興軍麥穗金星章。翻開後可以多向展開,附有活頁可以拆裝。機要參謀常用這種款式的本子,表彰先進個人時也會用這樣的精緻本子。
但這種款式的本子全是戰前庫存,早在十幾年前便分發完了。沈如松的大日記本封面上的星章仍舊熠熠生輝,隨著他翻到扉頁,赫然一行以紅墨水寫就的復興軍格言。“堅持戰鬥,復興祖國。”
在格言之下,同樣一行以紅墨水寫成的話,“祝賀沈鋼同志榮立二等功,望今後再接再勵。”
落款,麥建奎。
“這是我父親當年立功時,部隊長官私人贈送的筆記本,後來我父親把這個本子作為我透過少年兵選拔的禮物,我十七歲讀軍校起,決定用它記日記。”
沈如松不願多說日記本有關,把它撥到一邊,拿出了夾在裡面的懷錶,很老的機械鐘錶,黃銅錶殼摩挲得溜光,錶鏈甚至有些氧化發黑。但這是一隻停走的表,面上碎裂如蛛網,必須要仔細看才能看到裡面的時針分針秒針,和附帶的小小指南針。
同樣是典型的戰前物事,比起黑皮日記本,僅以樣式來看,停走懷錶應該能追溯到更久之前。
“這個表……算是我家的傳家寶吧,一九一幾年時打內戰,我太爺爺在戰場繳獲了這隻表,修修補補一路傳下來。”
沈如松語氣略帶傷感,他的眼裡神光如蛛網般碎裂。
“我父親在我十二歲那年犧牲了,抗擊獸潮保衛基地而犧牲。我知道的是他為了救科研人員進內牆,自願留在外圈,殺穿了獸群修復了炮塔,搏鬥廝殺到最後一刻。”
“我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因為他遭受了太多輻射,遺體要儘快裝進特製棺材裡下葬,所以我趕到的時候,我爸已經裝在鉛盒子裡了。然後部隊轉交了他的遺物。”
“和追授的一等功勳章。”
傷感的語氣悄然消失不見,沈如松很平靜地敘述。他像往常獨處時一樣摩挲著懷錶錶殼:“他沒有留給我太多東西,我寫日記的習慣是向他學的,他的日記本在我媽媽手裡,剩餘的空日記本我拿走了,代替他完成未盡的職責。這隻表雖然修不好了,不過畢竟是金屬做的,跟我家很多年,你看……”
沈如松抬起手,把表遞給陳瀟湘看錶殼有凹陷的一處,不無驕傲地說道:“它給我父親擋過子彈哩。”
“所以啊,我帶著這塊表算是帶著我爸另一條命,如果說我哪天下去了,能的話就帶回去,這表就是我妹妹的了,從此這表也不用顛簸來去了,跟著她去學文吧。”
陳瀟湘語氣微帶僵硬,罵道:“哪能真想死了的事?”
她眨眨眼睛,扶著膝蓋站起來,攥拳對著牆砸了一下,又猛然回頭,衝著沈如松說道:“以及!你岔開話這麼多,你到底幾個態度?”
沈如松一怔,隨後闔上表,把它夾進了黑皮日記本里,一塊收好:“再告訴你個小秘密吧。”
“我讀軍校時候,有次犯了錯,不想受處分,所以找了我爸的老戰友,讓他替我擺平了。”
“你說啥玩意?”陳瀟湘一頭霧水,她有點搞不清沈如松想說什麼。
“東一棒槌西一棒子,你想說什麼?給個痛快話這麼難嗎?婆婆媽媽!”
沈如松忽然握拳笑了兩聲,笑道:“別說你不懂,我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說‘情分’兩個字麼,我當時在軍校打群架,帶頭人之一,把一個有身份的傻/逼給爆錘了一頓,這小子一紙傷情鑑定遞給學校,指名道姓要開了我和其他幾個人。學校於情於理,把我開了一點問題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