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過擒拿嗎?”
“沒……唔……學過佇列……”
“學了多久?”
“唔……半拉月……”
“天哪,你那是什麼保安學校啊!”
侯偉臉快埋進領口裡去了,陳畫家眼前只有一頂紅色貝雷帽在微微抖動。
“哎,原來是些這樣的保安。二十四小時巡邏又有什麼用?遇上賊,還不知道誰把誰擒拿了呢!”陳畫家嘆口氣,命令他:“叫你們隊長來!”
侯偉抬起點臉,眼睛往上仰看,又趕快順下眉,慌張地問:“怎麼……怎麼啦?……”
陳畫家就說:“怎麼啦?!我家失盜啦!丟失貴重物品啦!我先告訴你們!你們這樣不中用,我乾脆打110!”
侯偉這才把手裡一直握著的對講機擱到嘴邊,呼叫隊長。往常一叫就通,這次不知怎麼的沒回音。陳畫家看他那樣無能,就擺擺手說:“算啦算啦,廢物典型!你去吧!我上樓打110報警。”扭身走了。
侯偉見那業主走了,魂兒才顫巍巍地試著歸舍。
陳畫家那臺照相機,是他偷的。
本來他也不一定要偷東西。
他家很窮。那地方自然條件極差。冬天很長。只有春天到了,地裡冒出青芽了,最窮的人才覺得,自己死不了了。地裡的青芽,指的不是莊稼,是野菜。有種野菜,剛躥出來的時候也就寸把高,掐下嫩芽,剁碎了,加點鹽,和上頭年沒吃光的苞米麵,蒸成大團子,那是他家最美好的飯食。那野菜,掐過的,只要根還在,就還能活,長起來,最後能躥得齊人腰高,不過一旦長起來,如果不是大荒年,大家也就不去吃它了。當地叫它人兒菜。……他爹原是農民,後來在小煤窯挖煤,有回出了事故,窯裡死了好幾個,他爹命大,沒死,但軋斷了一條腿,這以後就只能靠坐在地上敲矸石,掙很少的錢;那些敲出來的矸石,小煤窯的老闆用來摻在煤裡頭,往外賣,好多賺些錢。他一個哥哥也在小煤窯裡挖煤,爹說他就別幹那玩命的活了,給他湊了些錢,再借些錢,讓回村裡過完春節的鄰居,帶他來了這個地方,進了所謂的保安培訓學校,混上這麼個事由兒。如今城裡大興土木,到處是商品樓,各個樓盤對保安的需求量很大,是個新興行業。有的保安隊挺正規,有的就那麼回事兒。大體而言,離市中心越遠的樓盤,保安隊的質量就越良莠不齊。
侯偉跟絕大多數戰友一樣,從農村來到這大都會,一般都是直接從車站來到所謂保安學校,很快就來到這榆香園,或者經親友介紹,直接來到這裡,來了第二天就參與值勤,三班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如此,沒什麼星期天休息一說,所有節假日都如此,因此他們就沒進過城,最遠的足跡也不過是去趟康垡鎮,沒見識過榆香園以外的城市生活。但侯偉剛開始非常滿足,因為這裡管吃管住,發的那身保安服也挺體面,也曾領到過幾個月的工資,給家裡寫信時寄回過在康垡鎮拍的一次成像的戎裝彩照,還寄回過三百塊錢,讓他那缺了一隻腿的父親和缺了半嘴牙的母親高興得不行,逢人就把那相片拿出來顯擺,看到的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封了個什麼級別的軍官,怎麼頭上戴著那麼個怪模怪樣的紅帽子,反正,都不禁肅然起敬、羨慕不已。有的就想把自己的兒子、孫子也送進城裡當這種管吃管住的“保安軍官”。
榆香園保安隊的隊員們,對園裡業主們比自己富裕的生活狀態,心理上都有不平衡存在,但每個人內心裡那不平衡的側重點不同。侯偉最不平衡的是什麼?是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有小汽車?……誰也難猜到,他心理上最難承受的,是那些獨生子女的玩得好。尤其是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那些上寄宿學校的孩子回到園子裡,玩什麼的都有,最刺眼也最刺心的,是有些孩子開著電動小汽車,在通道甚至甬路上橫衝直撞,一副目中無人的驕橫模樣。還有的玩蹬蹬車,又叫手扶滑板,就是一個帶軲轆的金屬滑板,前頭有個豎起來的立柱,立柱頂端橫著扶手,玩的時候雙手抓著那扶手,一隻腳擱在滑板上,一隻腳猛蹬,往前躥,躥起來兩隻腳全可以放在滑板上……他值班巡邏的時候,這些滑板往往就會從他身後呈S形飆往前面,嚇他一跳。他休息時,會站在通道旁,呆呆地看那些孩子玩那東西。有一回趁滑到他身邊的一個孩子停下來休息,他忍不住請求說:“嘿,借我玩一下好嗎?”那孩子斜眼看他,鄙夷地說:“你?土老帽!一邊去!”說完,蹬上那滑板揚長而去。土老帽!他已經用洋得不行的貝雷帽包裝了起來,但人家還是把你看成土農民、窮小子!……
兩個月以前,他在巡邏的時候,撿到了一把鑰匙。他沒有上交。那是一把車鑰匙,還是一把門鑰匙呢?經他研究,判定為門鑰匙,因為不算鑰匙鏈,也比較大。能開哪扇門呢?會不會是那個罵他“土老帽”的B孩子的?他知道那孩子家在哪樓幾號,有天見他們全家開車出園了,他就偷偷去試著開那家的門鎖,根本插不進去……後來,每次巡邏,插空他就偷著去開門,開頭很怕人發現,後來,即使他往樓上走,跟下樓的業主擦肩而過,也沒人特別地注意他,大概覺得他是上去辦什麼事,比如送信上門什麼的;他很快知道,這裡的人是各戶只顧自己,絕對不問他人瓦上霜更不掃別人門前雪的……
這把鑰匙,正是陳畫家女兒丟失的。她有一天開車,帶六歲的兒子來父親這兒,用這把鑰匙開的門,後來父親回來了,她和兒子待到晚上吃完飯才離開,下樓臨上車的時候,兒子鬧著要吃口香糖,她從手包裡掏口香糖的時候,兒子嫌她動作慢,跳起來搶,她一邊呵斥一邊掏,就在那時候,門鑰匙掉到了地上,沒有發覺。因為第二天她就飛布達佩斯了,另用別的手包,當然也就不知道丟了鑰匙。
……侯偉終於發現了這把鑰匙能開的是哪扇門,而且終於等到了一個業主外出的空當……但他進去以後非常恐慌,最後只拿了那臺照相機,並且趕忙跑到地下室,摸黑將它藏在了自己的那個存物櫃裡,剛鎖定,突然燈亮,是何凱進來了……何凱好像沒生疑心……但是,現在那業主竟叫住了自己,他已經知道是我偷的嗎?好像還不知道……那照相機究竟值多少錢呢?一百塊?三百?五百?有那麼多嗎?怎麼賣出去呢?……能不能換輛蹬蹬車呢?哎,傻B!他罵自己,你要那玩意兒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