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六證齊全,住進來才知道,只有那頭一排辦了售房許可證,我們這些樓並沒辦,房產證至今拿不到!純粹是欺詐!”
“這裡水質問題為什麼總解決不了?賣的時候說龍頭裡能流出地熱無菌水來,現在不熱也罷,我們取樣拿給有關部門檢驗,光含氡量就嚇死人!”
“夜燈淨用些劣質燈泡,三天兩頭憋壞,我那樓前黑咕隆咚半個月了!”
“眼看冬天又要到了,我們用燃氣取暖的,還得按那強盜價格收費嗎?”
“他們那個燃氣公司根本是無本生意,羅莉莉只出個公司名字,村裡只出地皮,從銀行裡騙出貸款來,糊弄到今天,他們根本還不上貸,不跟咱們謀取暴利,哪兒找平去?”
……
陳畫家和路先生路過那亂哄哄的場面時,物業一方正處在不利局面,蔡憲不得不耐著性子說些軟話,又劈頭責備馮團長,說他們保安不懂事,應該靈活掌握規定,業主是上帝嘛,怎麼能跟業主犯混?當著那麼多人,就宣佈要罰隊長和當值門衛的工資,馮團長也只好低聲下氣認錯,心裡暗暗叫苦,工資本來就拖欠著,以後發放時竟還要罰扣!最後只得向那業主賠禮道歉,讓人家的運料車大搖大擺開進去。人散後,馮團長不由得跟蔡副總經理抱怨,說那回他勇跳到前保險槓上,阻攔住一輛門衛對付不了的違規車,以那司機倒車敗退收場,事後不是還在大會上受到表揚了嗎?蔡憲就啐一口,罵他:“笨蛋!虧你混了三十多!欺單必勝,犯眾必敗,連這個都不懂!”馮團長末後在晚風裡,沿甬路徘徊了好久,自己也覺得真是好糊塗,怎麼總不能把這世道人心看透!
陳畫家和路先生當然沒等那鬧劇收場就進了榆香居。那時候屏風那邊作為食堂部分的空間裡已經沒有人了,屏風這邊有三桌食客,還有個單間裡開出了一桌。陳畫家就把路先生引到儘裡邊的一張空桌,兩人坐下,笑梅馬上送來一壺免費熱茶,老闆娘親自笑迎,遞上選單,又推薦鐵板牛柳,陳畫家讓路先生點,路先生說你熟悉,你點,結果陳畫家除了已經預定的東坡肘子,又點了剁椒魚頭和酸辣湯,另外讓取一瓶紅星二鍋頭來,說:“其實這酒喝著最爽,茅臺、XO什麼的都比下去了!”路先生說:“悉尼唐人街的二鍋頭好暢銷,不過,比這裡貴十幾倍!”
菜上來了,陳畫家指著剁椒魚頭說:“怎麼樣?不吃先看,像不像幅畫兒?”倆人喝酒吃菜,覺得東坡肘子一般,剁椒魚頭味道極佳。
陳畫家說:“剛才那亂吵的場面,你印象深刻吧?是不是在悉尼很少遇得上?”
路先生說:“當然。我都不大習慣這種在公共空間裡的爭吵場面了。一剎時,我先臉紅了,倒好像自己當眾尿了褲子似的。”
陳畫家說:“還有我們這小區外頭,村子周邊,垃圾總清理不淨,也不光這裡,城裡一些地方何嘗不是一樣,亂拋東西,往地上啐痰擤鼻涕,永遠地髒、亂、差,有人說這個毛病,總得兩代人過去以後,才能基本解決。我是趕不上了。你倒好,找了個既安靜又幹淨的地方,遠遠地來欣賞這康乾盛世。”
路先生就說:“你也別以為那邊的生活就那麼寫意。不錯,澳大利亞跟加拿大差不多,地大人少,中產階級為主,家家住得都不錯,住單棟小樓帶花園的一點不稀奇,是常態生活。不過仔細想起來,一般中產階級的生活也很枯燥。無非是貸款買棟宅子,每月按規定還貸。平時每週一到週五,夫妻各自開自己的車往各自的上班的地方去,來回兩三個小時是家常便飯,回到家就累得不行,洗個澡就睡覺。星期五晚上如獲大赦,回家前可能跟同事、朋友或者情人去酒吧消磨到深夜,回家倒頭悶睡到第二天中午。星期六下午就開車去超市,把下一週要吃的用的買回家,晚上看看電視。星期天往往得修剪花園草坪,清洗汽車,要麼全家去趟當地公園或遊樂場,晚上破費吃頓不是快餐的飯,但是點菜會非常謹慎,如果是吃西餐,那得狠下決心,才能每人點份甜點。到了長假,也無非是從旅遊廣告裡,挑一條經濟上能承受的旅遊線路,去旅遊一番。日子也就這麼過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後,退休,生病,死掉,埋在一處什麼墓地,立上塊碑。你說這樣的人生究竟又有多好?”
陳畫家就忍不住說:“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定居那裡?何不也成為一隻‘海龜(歸)’?”
路先生就沉吟地說:“我說出了我並不喜歡那裡的因素。而我喜歡的,沒有說,不說了吧……我是為了自己喜歡的那些因素,選擇了在那裡定居的。”呷了一口酒,問:“你呢?也有機會出去啊。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陳畫家就說:“我跟你說了我不喜歡這裡的種種因素。除了故土難離這樣的大道理,我喜歡的那些,也許是很瑣屑的因素,來不及全說,也不說了吧……正是這些我喜歡的因素,讓我選擇了這樣的生活空間和生活方式……”他指指已經快吃光可食用部分的那個空魚頭殼,說:“正像這劈開的魚頭,向我們顯示出了某種哲理……”
路先生就呵呵呵笑了:“你醉了吧,只有醉人才會說出如此深奧玄妙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