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頭有點高,豆花夠不著,她搬了塊石頭墊腳,被老穀子看到了,罵了她一聲。豆花慌失失地要跳下來,把石頭搬回原位。一扭頭,院子裡進來一個兵,一身制服穿的挺直剛硬,來人笑嘻嘻地看著豆花,把豆花驚出了一身冷汗,日本人來了!這是她的第一反應。豆花神經質地扔掉手中的糨糊碗,"嗷"一聲銳叫,踩翻了腳下的石頭,不顧一切地往外跑,瘋了一樣,一邊逃跑,一邊嘴裡還牛嚎似的,哞哞叫喚,鬼子來了!日本鬼子來了!叫聲響徹了小小的穀子地的上空,引起了一陣雞飛狗跳,引得鄉親們惶惶不安,都準備著逃跑。
豆花跑出去老遠,到了一個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後面並沒有傳來異樣的聲音,她回過頭來再看,村子裡安安靜靜的,雞和狗們都安靜下來,村子裡家家戶戶的煙囪上升起了祥和的炊煙,不像鬼子搗亂的樣子。她才定下神來,仔細觀察,原是自己心虛,看錯人了,不是鬼子進村。
豆花忐忑不安,返回家中,做錯事的娃娃一樣,準備著挨老穀子的訓斥。她看到炕上坐著一個陌生的當兵人,就是剛才那個"日本人"。這是老穀子的外甥子,在國軍當差,過年回來探望父母,聽說舅舅家一年遭遇了這麼些不幸,過來看望一下。豆花虛驚一場,低眉順眼地張羅著端茶倒水。
莊戶人家,哪裡有甚麼好茶呢,都是春天裡摘下來的槐花,豆花收集起來曬乾當茶喝,開水一衝,也是清香四溢,別有一番滋味。
來人文質彬彬,稱豆花弟妹,他和顏悅色地說:"弟妹吧?我叫有志,快別忙活了,我看眼舅舅,坐坐就走,前方戰事吃緊,我得趕緊返回隊伍去。"接茶的時候,手不小心碰觸到了豆花粗糙的手上,慌的豆花被針紮了一下一樣,趕緊縮回手來,茶水撒了一地。
豆花常年勞作,風吹日曬,皮粗肉糙,手上全是開裂的口子,要是不說話,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她是個男人呢。
老穀子一臉不屑,數說豆花:"笨手笨腳的,連個茶水都倒不妥當",又轉身問他外甥,"我說志啊,這日本鬼子是不是就賴咱這地不走了?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哇,兵荒馬亂的,咱這老百姓的苦日子就沒個盡頭了?"
有志心事重重地說:"遲早要走的,這不我們也正在盡著力呢。"然後拿出來一個小東西,給了豆花,"弟妹,這個給你,雪花膏,女人潤膚用的,擦在手上臉上,能保護面板。"
豆花內心有了一絲絲欣喜,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送禮物給她,但她不敢去接,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偷偷抬起頭來,瞭一眼有志,瞭一眼有志手中的雪花膏,再瞭一眼老穀子。老穀子發了話,仍然是惡聲惡氣的,"愣著幹嘛,別不識抬舉!"她才誠惶誠恐地接過禮物。
有志就對老穀子說:“舅舅,也不能全怨弟妹,也不都是她的錯。”豆花的心裡就有了一絲暖意,淚花花就在眼眶裡打上了轉轉,對這個年輕英俊的當兵人產生了一絲絲好感。
有志告別。
公公送表哥去了,豆花目視著表哥那挺直的後背,生出了一抹幻想,幻想著她也要上戰場殺小鬼子去。此生她與小鬼子不共戴天!
幻想歸幻想,豆花唉了一聲,自己一個婆姨身子,想也白想。她握著雪花膏,飛快地掐出一點來,舔嘴裡嚐了嚐,油膩膩的,抹一點在手上,一股香味瀰漫了整個窯洞。
老穀子送人回來,翕動鼻翼,啊恰一聲,打出一個大大的噴嚏,冷著臉皮說:"什麼怪味",奪過豆花手中的東西,扔到地上,踩上一腳,吆喝豆花,趕緊餵牛去。豆花趁公公轉身的空隙,飛快地撿起被踩扁的雪花膏,藏在袖口中。
除夕晚上,豆花炒了一盤雞蛋,端給公公,自己就著開水吃了一個窩窩頭。睡前,她拿出了那盒雪花膏,端詳著盒面上的那兩個婆姨,生出了無限的想像,同為婆姨,她怎麼就過的這麼苦呢?
豆花想了很多,她抹了點雪花膏在手上,和衣躺在被窩裡,雙眼盯住窯頂,腦子裡一團亂麻,支楞著耳朵聽著外面,生怕錯過公公的召喚。
遠外,一聲鐵炮聲沉悶地響起,隔壁窯洞裡面響起了公公的鼾聲,豆花輾轉反側,迷迷糊糊也進入了夢境,眼前出現了一片綠茵茵的豆苗,她夢見了她娘,夢見了谷茬,夢見了新衣裳,夢見了紅燒肉,夢見了美好的日子來臨,她甚至夢見了有志!
一聲二踢腳的巨響驚了豆花的美夢,大年初一到了,她慌失失地起來,放了開門炮,點上一堆旺火,祈願著今年一年通順,萬般遂意。然後去張羅早飯,打算公公起來後,去給他磕頭拜年。
沒有新衣,沒有祝福,一個年就算過了。豆花無意中瞧了一眼自己的雙手,雖然仍是佈滿裂口,居然也有了一絲滋潤,她摸了摸口袋裡的雪花膏,這是她新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