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仙府的範圍內,有一大片楓林。這片楓林是傅白親手栽下的,百年時光流轉,早些時候栽下的有的枯了有的長得正盛,他每一年還在不停地續種,慢慢地形成了連綿幾座山的壯觀景色。
眼下正是楓葉紅了的時節,漫山遍野火一般的顏色。傅白踩著厚厚的楓葉獨自沿著山路前行,在走到半山腰處時,他拐了彎,繼續往山的深處走。
這麼繞了幾回,傅白才漸漸放緩腳步。此處的楓樹要比其他地方更紅一些,根也粗壯,可以看出,這是最早栽下的一片。
這段山路綿延至此,就到了頭。在路的最盡頭,並排立著兩個石碑。石碑上面空無一字,因而並不能判斷出下面安葬了什麼人。
傅白長深鶴立,孤獨地站在碑前,伸手把上面的落葉拂開。
“被我大哥臨時抓去幹活,今年不能依循往年的日子來看你們,所以自作主張提前了點。”
傅白用很熟稔的語氣對著兩塊石碑說話,彷彿對面不是冷冰冰的石碑,而是他最親近的朋友。
“府裡的那條小龍長大了。下一次渡劫如果我趕不上,它靠自己的力量,大概也不成問題。只是我操心過度,總放不了手。它心智不全,性子和一兩歲的孩童相差無幾。有時候我會不自覺地代替它克服困難,但我也知道,銀龍不是那麼脆弱的族群。再有個兩三次的渡劫,它身上的血被完全洗淨,神識自然而然就開了。好一點的話,會飛昇成功,煉化人身,同時被劫雷激發出原本的力量。”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什麼,看著左邊的石碑,微微笑了。
“銀龍向來以強者為尊。若是青遊……就是那條小龍,真的飛昇了。再回到你的族中,或許又會掀起一次震動吧。子容,就像你當年那樣。”
身後的楓葉沙沙作響,彷彿在溫和地回應傅白的話。
傅白毫不嫌棄地用乾淨的衣袖,把左邊石碑上落灰的地方擦了一遍,順次擦到右邊。這時他停了停,又繼續說話:
“去年年末的時候,我撿了一隻狐狸。當時看它受傷可憐,便收留了它一段日子。誰想到這狐狸崽子居然也是隻赤狐,該說這是什麼逃不掉的孽緣嗎?”
這句話有點抱怨的意味。
“知道它是赤狐後,我就讓朋友將它送回族中。但它不聽話,又跑回來。我知道,因為你的死,赤狐一族從上到下對我的意見都非常大。土豆年紀小,大概還沒接受族內長老的教導,明白我是它們一族永世難忘的仇人……”
說到這裡,傅白無奈地笑了笑,之後又把話題拽回來。
“它很聰明,也有天賦。如果修煉的話,或許進步速度會非常快。我問它修仙還是修妖,它要修仙。我告訴它修仙是很危險的,但它很犟,堅持要修。沒辦法,我只能把所有能找來的入門功法都丟給它,並讓它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其實我知道,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只是想讓它知難而退……”
墓碑上的落葉和積灰都清理乾淨了,傅白收回手,靜靜地對著它們。
“凡人都想成仙,但成仙之後,並不逍遙。黃泉界蠢蠢欲動,人界百廢待興。我大哥這個天帝當得兢兢業業。我上次去看他,他對我說,他頭痛的毛病又在斷斷續續地犯。你們想想看,他已經是天帝了,還在為從凡人帶上來的老毛病苦惱,可見他有多操勞。我的弟弟傅瓊,也早就改了貪玩的性子。我只有一個人,不能面面俱到。顧及不到的地方,就要他去。傅家這三個兄弟,看上去風光無限,背地裡都在承受一些他人不能承受的苦。可是對別人說這些,又沒有用。”
傅白說到這裡就打住了,訴苦不是他的來意。只是有些話,如果不在這裡說,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對誰說。
他安靜了一會兒,讓內心沉澱下來,然後才繼續講。
“這百年來,又陸陸續續地有很多凡人渡劫成仙。仙界越來越充盈,不認識的仙人也越來越多了。但這總歸是一件好事。透過勤奮的修煉、克服心瘴與慾望,悟道飛昇。他們的修仙之路不如我們那般艱辛和血腥,但或許,這才是一條正途。
“我偶爾、只是偶爾,看見那些陌生的面孔,心裡會生出一絲不該有的妄想。我想這些人裡,本該有你們的身影。仙界有一塊刻載功德的巨大石碑,仙人每行功德一件,就會在上面刻一道痕跡。我的名字下面已經是長長的一條,我想把這些記在你們身上。
“但我知道,這是徒勞的。”
“廣陵他們以為我不知道,還來勸我。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死在封神前夕的你們,永遠不能復生了,這我都知道。”
“然而誰沒有一些可笑的幻想呢。”
“他們說仙人的壽命是無窮的,越是活得長,就越容易懷念和遺忘。我沒活到那麼長,還不清楚將來會怎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拼命了,那我大概,就要忘了你們吧。”
“活下來的人和死去的人哪個更痛苦,我不清楚。但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在這裡說了再多,你們也聽不到。同樣的,你們曾經來不及說給我的事,也再無辦法傳達過來。凡人都說在天之靈。我成了仙,我比誰都要明白,魂飛魄散意味著什麼。”
“魂飛魄散,即是說,仙境、黃泉、人間、輪迴,哪裡都尋不到你們。沒有肉身、沒有魂魄,無所依、無所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