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明目張膽的叛逆言論,出現在一名宗教領袖的口中,本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但妙寶法王的語氣神態都和平常無異,乃至於肢體語言也極力想要說服江聞也認可這個說法,從微表情上看,則完全沒有虛偽做作的破綻。
江聞顯得難以置信,好奇他是一直這麼勇敢的嗎,畢竟江聞所化名江流兒,明面上身份是靖南王耿家的門客,正兒八經的清庭人馬。
若是按妙寶法王的說法,耿家追根朔源的話,是不是得自稱左都督平遼總兵官毛文龍義子、大明登州參將耿仲明後代,讓福建連夜打上大明旗幟才對?
玩笑歸玩笑,江聞知道妙寶法王看似單純,智慧卻遠超常人,既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流兒施主,小僧有一件事情一直無暇袒露。其實就在前夜,平西王府曾派人來密談,邀小僧聯手對付江施主,並承諾事後將小僧所求經文奉上。”
江聞冷冷一笑,在這種三方勢力暗自角逐的形勢下,誰能聯絡到更多力量、組建出更穩固同盟,誰就能碾壓勢弱的一方取勝。
只不過江聞有些疑惑,自己竟並未曾收到訊息。身處悉檀寺中的平西王府早已被弘辯方丈命人監視,若不是兇徒點燃大火造亂,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擄走駱霜兒,真不知這夜到底是如何躲過眼線,與妙寶法王潛伏會面的。
——看來平西王府除了明面上的這些,暗處也還有人馬在行動。
這就是平西王府與江湖勢力最大的區別了。江湖勢力但凡有三兩把刀槍,就恨不得統統放在臺面上供人道聲恭喜久仰,可平西王府哪怕埋下了千軍萬馬,也能夠羊裝波瀾不驚引人入彀。
因此江湖高手看似風光無限,若是真的傻乎乎單槍匹馬殺進王府,結果恐怕不會比李行合那千刀萬剮好上多少,哪怕僥倖逃脫,平西王府也有無窮多的手段能夠對付其身邊的人,最終就會像洪熙官那樣家破人亡、眾叛親離。
江聞是個善於吸取經驗教訓的人,從廣州城尹始,他就明顯察覺在這龍潭虎穴裡,想要獨身闖關已經變得力有未逮,若是行事之餘還要分身去照顧弟子故人,這便顯得更加捉襟見肘,處處會面臨窘境。
從近處著眼,如悉檀寺中的情況,如果他能多找幾個高手暗中保護,那麼就算平西王府的高手再怎麼上躥下跳,最後也不過是跳樑小醜。
再從遠處瞰去,面對著愈加雲譎波詭的江湖武林和天下大勢,江聞自己也很難再堅持小而精的行事路線,但他打心底裡,又不希望武夷派變成其他那些烏泱泱的江湖幫派,於是些許抉擇思索縈繞一直在他的心裡,直到如今漸漸才顯露出了端倪。
“所以法王此番隨我前來,想必是知道《華嚴大懺經錄》在我身上吧。”
妙寶法王雙手合十點頭稱是,對自己的目的沒有做額外掩飾,但是這樣做的態度卻讓江聞又放心了些。
平西王府找他聯手,肯定會告訴他經錄被自己隨身攜帶。妙寶法王此番完全可以和平西王府聯手,在這次的事件裡火上澆油、落井下石一把
——要知道,多上這麼一個武功令人不知深淺的藏地法王,江聞被人有心算無心,落敗的機率無疑將大大增加。
可面對如此局勢,妙寶法王顯然是拒絕了平西王府投來的橄欖枝,在急難中選擇站在江聞一側扶危濟困,乃至於從爭鬥中主動抽身,與江聞一同深入兇險萬分的雞足山陰救人。
這樣的做法只會事倍功半,甚至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險之中,因此就算他目的是為了經錄而來,過程中也沒有采取一絲見不得人、要挾索要的手段,足以表明年輕喇嘛帶著的濃濃善意,這就讓江聞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惡感。
“哎,江流兒施主,平西王府帶來的訊息不僅如此。他們還名言平西王府即將出兵康藏,欲以西番兵燹逼小僧就犯,然而眾本就生平等,小僧焉能為千人性命而奪一人之生理,如今隨你躲入山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口中西番所指的就是康藏,妙寶法王告訴江聞,平西王府並不是上門單單好言相勸,他們向來用的是軟硬兼施的手段,更在暗地裡向妙寶法王表示,如果平西王府入滇平判、剷除異己的行為不順利,很可能會選擇向康藏用兵,如果再不乖乖配合,高原上恐怕會血流成河了。
雲貴不寧則攻打青藏,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感覺平西王府像是失了智一樣的操作。
妙寶法王對此沒有解釋更多,但江聞很清楚吳三桂這麼做並不是在發瘋。
早在順治十六年,吳三桂來到雲南後就有意圖謀不軌,曾向洪承疇問“自固之策”,洪答:“不可使滇一日無事而已”,吳對此心領神會。
這兩個王八蛋顯然是把“養寇自重”的技術發揚光大了,吳三桂老狐狸也不像耿精忠那個傻小子,還需要江聞點播才能領悟妙計,因此早早就在物色周邊的可用之“敵”。
早先的永曆、李定國勉強可以算一個,但現在永曆現已經被打到緬甸旅遊去了,早就算不上心腹之敵,故而誠不足慮;而當地的麗江土知府木懿又是個聰明人,完全沒有土皇帝該有的自覺,他在吳三桂來到當天“爭先投誠”,次年被批准“仍襲土知府之職,管理原地方”,土人造反鬧事也就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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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條路走不通,吳三桂就自然而然地把視線,投向了與雲貴一線之隔的康藏之地。
所言“康”者係指邊地,因此“康藏”一詞可以用來泛指“藏”以外的邊遠地區,甚至也包括雲南的藏族聚居區,這些地方與雲南雞犬相聞,居住區犬牙互動,一旦康藏出現什麼變故,吳三桂自負“萬里長城”,繼續領兵鎮守也就順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