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偏偏正德十六年,朝廷就詔立傅添錫祠於大理,
“正是。洪武初,前元梁王竊據雲南,大理總管段氏貌合神離地與其勾結,由此雲南一直是本朝西南大患……”
耄耋老者吐出一口黃痰,清嗓繼續說道,“直至洪武十四年九月,為了拔除這個心腹大患,洪武帝命令傅友德、藍玉與我祖由湖廣出發征伐雲南,二月而平梁王,七月全境皆安,乃還師。”
曲靖白石江之戰之後,割據不降的前元梁王把匝剌瓦爾密,終於還是走向了末路,據《明史·把匝剌瓦爾密傳》記載:“王知事不可為,焚其龍衣,驅妻、子赴滇池死,其夜入草舍自經”。
但耄耋老者告訴本無禪師,前元梁王自知無可挽回之後,仍然連夜派出一支輕騎突圍,徑直直衝向大理地界。徵南將軍傅友德擔憂其暗通大理總管段氏,在大軍身後再起禍端,便派遣四子傅添錫率兵連夜追趕,務必將其盡數殲滅。
可梁王這支惶惶不安的人馬並未沿著官道進發,而是半路忽然取小道而行,甚至多次分兵冒險吸引注意,主部人馬棄馬,轉頭便鑽入了荒草叢生的崇山峻嶺之中。
傅添錫重命在身不敢違抗,隨即緊追不捨,同樣拋棄輜重盔甲寸步不饒,在荒山之中不斷追逐這隊元軍殘兵。元軍殘兵不斷有人掉隊,傅添錫發現他們身上沒有攜帶任何行軍糧秣,只從他們身上先後翻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蒙文手諭,其中還夾雜著西夏文字的圖樣。
經過兩天兩夜的艱難跋涉,元軍不眠不食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一處山嶺的邊界,不遠對面是深山巨樹不見天日,而最後剩下的幾名元兵吹響號角,在看見山中升騰起的煙火後,面露詭異笑容拔劍自刎,只剩下傅添錫等人面面相覷。
傅添錫在此事之後過了一年,曾多次上陳此行見聞,聲稱那片深山之中,散落著無數僧人屍骨,在那日還有眾多手抄典籍被人付之一炬,極為可疑,便自請為大理知事。
朝中不少人想藉此把柄根除段氏,但傅添錫堅稱前元梁王的輕騎,自始至終都沒打算逃亡大理,他們的目的地本就是那片渺無人煙的深山老林,為的是確保那些典籍已經被人徹底焚燬銷除,才會在看完那一眼便決絕自殺。
傅添錫對於當日的離奇見聞憂心忡忡,反覆透過父親傅友德向洪武帝朱元璋描述諸多怪狀,並且聲稱已經掌握了一些線索,前元梁王之所以如此行跡可疑,是因為終元一代,歷代梁王都在秘而不宣卻持續不斷地,往那片深山幽谷的陰暗處流放著僧眾。
幾次深入調查後,傅添錫發現有人逼著僧人們,在深谷中修建出宏偉壯麗的大殿、抄寫連篇累牘的經書、挖掘數量驚人的佛窟。
這片流放地從未停止過死亡,因為有人逼迫這些來自於不同派別的虔信僧人,沒日沒夜地在那裡參禪拜佛,甚至不惜在檀香酥油中參雜刺激神智的藥物,直到他們被山林中的恐怖逼瘋、或者被不詳的事物佔據了軀殼,只留下原地無數離奇詭怪、形貌猙獰的佛陀菩薩。
“【不見真佛,不得解脫】,臣不知何謂也。”
傅友德在奏本里寫道,這數十年間每值夜裡,惶然無助的僧侶們只能點燃燈火背靠著背,依靠徹夜唸經驅趕恐懼,但在他們的唸經聲中,依舊會夾雜著歇斯底里的怪叫與嘶吼,還有外圍不斷消失閃現的畸形身影。
深夜滿谷紅燭宛如野火的景象,被當地山民們看在眼裡,還以為是菩薩顯靈的奇蹟,可沒有人知道僧侶人虔誠祈禱多年的諸佛菩薩,從未在他們陷落於危難時拯救分毫。
傅添錫的行為透露著一股神秘氣息,他持續不斷地將調查成果寫成奏本,透過傅友德呈至朱元璋的面前,自然也吸引來了洪武帝的注意,很快諸如“前元國師汰僧”、“大理天開佛國”、“千僧遺屍山谷”的逸事見聞,就成了京城蔚然成風的故事,吸引來了許多人的關注。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那片山谷中有著足以讓蒙古人側目不已的好東西。
可是即便傅添錫晝夜搜尋,仍舊無法得知他們更加確切的目的,只能從前元向來“失政以寬縱”的行為反向推斷,這些將治天下看作放牧渾然不放在心上的蒙古人,居然能在數十年時間內,持續不斷地將上千名和尚秘密送入雞足山陰,則必然有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這樣的執著痴迷的研究中,傅添錫曾孤身深入雞足山陰數次,似乎也被某些事物所感染,舉止變得難以捉摸,奏本里也時常夾雜著某些前言不搭後語的伶仃敘述,在癲狂中帶有一絲詭異卻又能自洽的邏輯。
可惜時間不長,尚任於大理知事的傅添錫就遇見雲貴一帶的晉安暴亂,隨著戰場逐漸不利,有人勸傅添錫趁夜逃跑,傅添錫停筆說道:“何餒,悖失策,吾守直隸大名不完成,皇恩甚厚,非斃命搶救,何意為報。”
說完不知為何脫去戰甲,赤身前去與叛軍搏鬥最終戰死,戰亂後由當地人草草掩埋。
這件事情本該就此消停,就像大理總管段氏究竟是否勾結前元梁王那般,成了一宗無頭懸案,卻不知為何有人傳聞傅添錫臨死之前,還寫有一批尚未寄出的奏本,早在殞命前就被官吏偷偷掩埋了起來,裡面便記載了他最後一次深入調查的發現。
從洪武到嘉靖朝,朝廷時不時仍會過問傅添錫之死是否能夠查實,其中以武宗最為好奇,還曾經派遣王守仁前來,似乎朝廷的立祠嘉獎只是一個訊號,他們始終認為疑雲重重的傅添錫並沒有死,只是他在傅友德被誅殺前未卜先知般改頭換面,隱姓埋名後繼續著未盡的調查……
“這些就是老夫費力蒐羅來的奏本,如何?”
耄耋老人抬眼看向本無禪師,枯皺到每一寸面板的食指輕輕點著,沉聲說道,“老夫對這些秘密並無興趣,全都交給你。我兒子如今的性命安危,就看你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