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入漩渦的時候,那用黑暗都不足以形容的“狹小”空間中,江聞恍然察覺到了一個龐然大物被迫擠壓蜷縮著,彷彿是一坨一坨糾纏在一起的軟體動物。牠們醜陋地彼此糾纏在一起,並且不斷地在狹小空間中分裂、增殖,隨著江聞的冒然闖入,便整群立起上半身張牙舞爪。
江聞此時才感受到蛟鬼的恐怖,因為牠們面前,地脈已經如同一具巨人躺臥的屍體,各種組織器官都在遭到破壞,結締組織開始融化,筋絡失去韌性,血管的內層開始破碎,殘渣混進血液裡在各處形成血栓,血流阻塞造成各處臟器壞死。
不遠處,因劍潰死的五羊還在流淌膿血,但他遠遠沒能擺脫如山的噩夢,因為更多枯竭衰朽的一切,都在向著江聞坍塌奔湧而來。無聲隆響傳蕩在耳邊,深淵中似乎有一塊漆黑至極的巨碑迎面而來,而自己唯獨能倚靠的,只剩掌中遇水則化為湛黑的長劍……
樹外的鶯啼鵲鬧喚回了江聞的意識,直入骨髓的惡寒在慢慢消退,卻始終徘徊在他的心間,不時顯露出一鱗半爪,怎麼曬太陽也無法驅散。
於是他繼續說道。
“駱姑娘,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已經想到了,這條路是你爹想方設法留給你的活路。駱老英雄如此舐犢情深,你又何苦在這裡慪氣呢?”
江聞緩緩說著,內心也不得不感嘆駱元通此番的手筆之大、心機之深,瞞過旁人不說,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騙過了,畢竟誰也想不到這處必死之局的生門,竟然開在了汪洋浩蕩的南海上。
但細細想來,駱霜兒此番若是呆在廣州城裡,不管駱元通如何細心呵護,乃至於費心地藏匿他處,駱家也都要面對尚可喜和清庭的滔天怒火。
到那時候,像洪熙官般化身逃犯的下場是註定的,能逃出生天的機會微乎其微,反而前往南海古廟行鎮壓蛟鬼之事,以駱霜兒之能力、水性,都有極大的機率從水底漩渦脫身。
這處生門,是駱元通在山崩地裂中獨自扛起的一切,就連駱霜兒、應老道都瞞了過去,更遑論茫茫世人,也就是說在世人眼中,駱霜兒已經是一個葬身南海魚腹的死人,縱是有所懷疑,也無論如何不會有人,跑去千里之外的雲南大肆搜捕。
更重要的是,駱元通先前故意舉辦了聲勢浩大的“金盆洗手大會”,召集武林群雄共襄盛舉,導致此時的駱霜兒,基本等同於在武林眾人面前“出海身死”,也就是說如今的這個世上,只要駱霜兒不主動表明身份暴露自己,世上便絕不會有人能找到她!
江聞每每想起駱元通在風雨如晦的中庭,對自己說起的那番話,都會察覺到這份舐犢之情沉重到了極致。
在這份心機面前,江聞也只能感嘆,駱元通不愧是當今天下碩果僅存的揮犀客,一旦把對付夷希之物的心思轉在別處,頃刻之間能掀起這般滔天徹地的浪潮——那時如果入海的不是自己,而是原本計劃的吳六奇,此時恐怕斷無生還之理!
可惜的是這份苦心,他的女兒似乎不是很領這份情。
在駱霜兒的角度,她所感覺到的是爹爹欺瞞算計自己,貌似委以重任,卻變著花樣把自己排除在外,這讓她在想通一切,再回想起自己在洞庭湖畔的三年苦修,甚至差一點就氣得道心破碎了。
“駱姑娘,有些話江某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此次打探除了這些,我還打聽到了一些關於廣州,還有你爹的訊息……”
江聞深諳一個道理,就是在女孩子鬧脾氣的時候,千萬不能在這件事上糾纏太久,有時候轉移注意力更重要,於是故意說得支支吾吾,一臉難色,拖長的重音更是顯得心思很重。
話音落下,江聞果然發現躺在石床上扭頭不語的駱霜兒,正慢慢地支起胳膊坐了起來,一時間嬌憨懵懂面容和冷若冰霜表情撞在一起,就這樣直勾勾盯著江聞。
此時無聲勝有聲,江聞立馬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明白了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這話聽起來有點繞,可要知道雲南與廣東兩地遠隔何止千里,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裡想走完都嫌勉強,兩地的訊息想要交通更是難上加難——除非這個訊息震撼到能不脛而走。
而駱元通的下落,如果出現在了這樣石破天驚的訊息裡,那麼以駱霜兒的悟性,自然能察覺到不妙的氣味。
“駱姑娘,我打聽到廣州城裡如今已經天翻地覆,大概就在我們殊死鎮蛟的前後,各路反王人馬齊聚在了廣州。其中永曆帝手下大將李定國,更是不曉得如何,忽然從雲南殺到了廣州城外,差點將尚可喜當場斬殺,達成‘三蹶名王’的壯舉。”
雖說難以理喻,可雲南的李定國能神乎其神地穿越平西王吳三桂、兩廣總督李棲鳳的重兵封鎖,自己卻莫名其妙從南海古廟跑到雞足山下,這兩者要是沒有點聯絡,怎麼都說不過去。
可猜到端倪的江聞,此時仍舊以淡漠疏離到置身事外的態度說著,這份明鏡心態,是他從沸海之上就揮之不去的東西,即便口中說著令天下驚駭的訊息,他臉上的神情也依舊沒有一絲多餘變化,繼續平靜說道。
“如今各路人馬圍繞著廣州城內外開始廝殺,清庭大軍又忙於圍剿廈門鄭氏而無力支援,一時間沉寂許久的天下,竟然有逆浪滔天之感。”
逆浪滔天,就是這旬月間最為妥帖的感受,彷彿隔岸投石漾破了一池萍水,香餌入水中誤驚起無數蛟龍,水底潛藏的須蹤麟影猛然湧烈,水底各路龍蛇也要隨之蛻化,藉著雲鬃霧氛直幹雲霄,讓去年因鄭、張二人攻掠江南而引動的江山塵勢,再次囂嚷而上!
駱霜兒的眼神有些閃動,江聞知道這是她在擔心自己爹爹出事,於是帶著寬慰的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