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也曾經思考過,相對於熄滅色深貪戀的說法,或許白骨觀更是一種看破大恐怖的法門,而這種恐怖就來自於有名的“恐怖谷效應”。
死屍都曾經是人類的一員,作為處於恐怖谷的實體已足夠地擬人,靜態時甚至能被誤認為人類物種的一員。
可當人們無意識觀察時就會發現破綻,譬如青紫的血管、腐爛的皮肉、坍塌的肌膚、孳生的蛆蟲,隨此在無意之中,這些反常的類人特徵就會在人類基因庫中會產生潛在衝擊,拉響對觀察者的警告。
屍體是如此,那對於“鬼”這種東西,由何嘗不是如此?至少它們都看起來很像人,卻又不是人。
指甲刺耳的抓撓會導致內心的反感難受,正因為這聲音曾經是密林中、掙扎求生的古猿,用以傳遞危險訊號的方式。
而對類人生物的恐怖谷效應,這種深刻在基因中的恐懼是如此具體,以至於深諳人性的佛教都不得不使用法門才能剋制,而這會不會意味著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我們曾不得不躲避一種看起來很像人、卻危險性極大的存在呢……
三人停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進到了村屋民宅之中。
章丘崗村並不算貧瘠,村裡也都是嶺南傳統的“三間兩廊”形式,排列十分整齊,從平面看去呈對稱的三合院佈局,主座建築三開間,前帶兩間廊屋和天井,故而被稱為“三間兩廊”。
像這樣的房屋形式,其歷史可追溯到廣州近郊出土的漢墓明器,顯然是漢文化融入嶺南的產物。
江聞率先推開後門,發現面前這座院子是單層結構,廳堂居於中心,兩側為房,天井兩旁分別是廚房和雜物房。
但推開柴扉看去,裡面存放的東西已經空空如也,灶臺中的炭灰都帶著一股溼氣,只剩鍋碗瓢盆這些廚具因倉促離開而遺留在此,但也都蒙上了一層灰塵。
隱隱臭味繚繞在章丘崗村上空,以至於原本皎潔的月色也開始矇矇亮著,像是隔著一層薄紗,怎麼也看不真切,村道盡頭明明沒有霧,卻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遊蕩徘徊。
江聞決定從後門進入,袁紫衣就跟在後面迂迴繞去,三人便前後照應著進入了空無一人的廳堂之中,除了油燈的搖影一無所見,可隔門已經能望見黑漆棺材的一角,腳底滴滴答答的水聲仍徹夜不絕地緩慢響起,滴落在堅硬雜亂的地面上。
“屍體放久了會有毒性,我上去看看就好,你們別靠太近。”
江聞先交代了一句,就用手虛掩住口鼻,緩緩看向黑漆棺材中那具死不瞑目、鼓突著眼球的屍體。
它似乎蘊藉著極大的怨怒,以至於雙眼浮怒,用慘白的瞳仁死盯著梁頂的位置,持續地、僵硬地保持吐出死前最後一口氣的模樣。
“嚴姑娘,這些村民是什麼時候被打撈上來的?”
江聞凝神看去,忽然問道。
嚴詠春警惕地望著屍體,小聲說道:“大概是五天前。先前一直打撈不到,直至五天前才陸續漂流上岸,可惜身體所有損毀,像是被什麼水族啃咬過一般……”
泡到發白的屍體已經開始腫脹,撐破了裸露在外的面板,江聞的確發現死屍身上傷痕累累,乃至有幾道傷口深刻見骨蜿蜒在手臂胸腹,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了爪牙猙獰的水中蛟龍,潛伏於幽暗海底,飢腸轆轆地吞咬著他們的血肉。
外部的恐懼內化於心,就會變成幽暗之間瞑寐不可得的鬼物。
要知道,古人並非迷信到充滿愚見、心生鬼狐,至少宋代的王明清就在《投轄錄》中表達的很清楚:“迅雷,倏電,劇雨,飈風,波濤噴激,龍蛟蛻見,亦可謂之怪矣!以其有目所覿,習而為常,故弗之異。鬼神之情狀,若石言於晉,神降於野,齊桓之疾,彭生之厲,存之書傳,以為不然,可乎?”
尋常之事不曾見謂之怪,尋常之理難以意度謂之鬼神,當他們見到知識體系徹底無法解釋的事情,才會產生敬而遠之的畏懼之心,然後恭恭敬敬地錄與紙上。
宋儒王明清從自然現象與歷史敘述兩個維度去追根鬼怪之事的不可否認性,同時代的朱熹則是在與學生問答的中去尋繹鬼神之觀念與鬼事之真偽,避免人們陷入無底猜忌的怪圈。
不過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朱熹不斷勸服學生說“鬼神事自是第二著,那個無形影,是難理會底”,另一方面,當學生講述鬼怪奇異之事,並表示此類故事“冊子說,並人傳說,皆不可信,須是親見”,朱熹反詰道:“只是公不曾見。”
按江聞猜想,朱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還惦念著,武夷山上的那些怪事和仙人吧。
“你們看,他的上下臂間骨肉支離,搖搖欲墜,只剩幾絲皮肉相連,應該是被水中風浪扯斷的,出海那天的海底一定有很猛烈的暗流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