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的是,在浦西的一處海港,他們還遇見了避禍姓黃的閩衝郡王趙若和。
這位當初的王爺褐衣赤腳、肩扛著漁網準備出海;當初的王妃貴婦,正在路邊扯著嗓子賣菜;幾個沒穿褲子的小孩在泥巴里打滾,誰也看不出會是綾羅不斷的皇家子嗣。
一名老太監趁四下無人,上去叫了一句郡王,可隨後對方眼中滿是驚恐、老太監也手足無措地四下張望,雙方訥訥半日,最終在漁集鬧市之中漠然而過,誰也不敢多交談一句話。
一旁的羅銑面如死灰,終於明白在這至元二十二年的年月,自己為之苦苦守陵的趙宋早已殞滅於人心,就像方才漁集裡作漁夫打扮的閩衝郡王,說穿了也無非是尋常百姓。
就算他們找到了傳說中的宋末帝,無非是重演一次陸秀夫之事。其實當初烈火烹油的南宋,骨骼血脈仍在民間衍散,卻沒有一個人敢於、乃至願意重新拾起了……
太監們靠著討飯來到了福州城,他們卻打不過乞丐們,最終走入這座城市最骯髒不堪的義莊葬地,又幹起了他們曾經的行當——在三坊七巷的角落裡是一處義莊,對面有一座宋末荒廢的印書局。
歷史似乎又輪迴了一個圈,跟他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只不過當初是給七帝七後守陵,如今是給福州城中無數枉死、客死的人收殮。
殘疾的守陵太監們每日往來城中,作價夭死童屍四十文、暴死成屍八十文,負責送入煉人爐中燒化,這座城市也沒有人願意與這些低賤、骯髒,終日散發著臊臭的閹人為伍。
老太監們慢慢老死,最年輕的羅銑也越來越老邁,最終苦守在這座無人問津、彷彿被世界遺棄的院子裡瞪著眼死去,伴隨他下葬的只有一塊被摩挲到光滑如鑑、烏木打造的護陵使腰牌。
江聞看著落款的日期,發現老天爺又跟他開了一個充滿黑色幽默的玩笑。
從字裡行間,羅銑都充斥著苦悶憤懣,既想要反抗吶喊,卻又貧弱無力。他心向往著從未體驗過的南宋繁華、眼見著蒙元日益殘暴的統治,切膚之痛讓他扼腕,護陵之事使他痛苦,他就彷彿一個出生於黑暗中的人,拼盡一生想要幻想光明照耀的景象。
宋永穆陵護陵使中官,羅銑。
這十一個字不僅是銘記一輩子的身份,也是他在這場彷徨生命旅程中,雖然始終不能提起,卻唯一能夠牢記住的東西了。
羅銑最後活到了至正十年,前後足足活了八十歲,對於一個太監堪稱前所未有的高壽了——但是在他死後的第二年,民怨再也無法壓制,白蓮教韓山童、劉福通便率先起義,彭瑩玉、徐壽輝隨後響應,揭開了覆滅蒙元的序幕。
江聞看著碑文走到了盡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谷
如果自己沒有對於後世的知識,也絕不可能窺破明末清初這最深重、最濃黑的迷霧,知道一切發展的方向,那麼自己,或許也會像這個孤貧而死的老太監一樣,一輩子都不知道承載自己的這艘船,終將去往何方。
哦不對,或許自己會在墓碑上寫個“獨孤求敗”,編上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造一本比《推背圖》還要離奇的預言書出來。
“你嘆什麼氣?該不會真相信這些老太監的鬼話吧?”
二酉齋主人忽然出聲,話語裡滿是高人一等的自負。
江聞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二酉齋主人抖了抖身體。
“你先放開我再告訴你,反正我也跑不了。”
江聞想了想,這才慢慢鬆開了手。
“說吧。”
二酉齋主人晃著被抓疼的肩膀,有些神經質地齜牙咧嘴著,警惕打量著這片濃到化不開的夤夜。
“我的意思是,這些太監沒有他們自己說的這麼可憐。你想想,如果這裡只是一群殘疾老太監佔據,又怎麼能流傳出這幽冥巷的名號?”
對方故作深沉地說著,身體卻往大殿中藏進了幾分,似乎在防備著暗處的冷箭,“紅陽聖童告訴我,這些太監掌握著前宋宮中的秘書,能營造鬼樓陰巷,還在巷中煉屍拜鬼。”
可能是為了加強說服力,二酉齋主人竭力調動著僵硬的面部。
江聞熟練無比地學著某人的獨家語氣,一句話就讓對方火冒三丈。
“真的嗎?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