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鎮,殺虎口。
這是一片荒涼的草原,四周皆是低矮的丘陵和被塞外寒風侵蝕的山谷,貧瘠的土地上生長著連黃羊都不會去吃的苦草,遠處一條半乾涸的河流從陡峭的山谷裡鑽出,兩側的山谷因為水流的侵蝕變成陡峭的懸崖,因此這段長城被稱作殺虎口。
從山樑上綿延而來的長城大部分已經被扒掉,磚石和泥土灑落周圍,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這自然是韃虜所為,由此看出,金國女真對寇邊已經有了長遠的計劃,扒掉長城隘口就是提前準備罷了。
孫伯綸頂著寒風,鑽進了一處矮小的墩臺裡,與半月前那個魁梧兇悍的延綏鎮副總兵相比,眼下的孫伯綸一身白色罩袍,寬邊的帽子蓋著大半張連,還用白紗裹住面孔,打扮與行走於長城內外的邊商無異,卻也難以抵擋細膩的沙石鑽進鼻孔和嘴巴。
吐出了嘴裡的沙石,孫伯綸盤腿坐在了羊皮墊子上,扭頭一看,角落裡那個正侍弄一叢野花的胖子正是延綏巡撫周士奇,於是笑了笑:“周大人,怎生在這裡悶著?”
周士奇看了孫伯綸一眼,指了指門外,在山樑上,數百丁壯正修補長城,乾的熱火朝天,而在山樑最頂上,風最大的地方,一個青巾裹頭的瘦弱文官正大聲指揮著,周士奇笑了笑:“孫大人,我不在這裡悶著,難道還去那裡吃沙子嗎,我侍弄這花,它還未為我綻放,去了那裡,只能惹人嫌惡啊。”
孫伯綸解開罩袍,臉上全是笑意,對於周士奇這等消極的表現倒也理解,如今東虜已經全都撤往了塞外,邊牆之內一片安靖,宣大山西的文官武將齊聚大同,聽從督師楊嗣昌的差遣,唯獨周士奇沒有被召見。
楊嗣昌這等態度已經讓周士奇明白,自己渴望的那個宣大總督的位置已經沒戲了。
“那是誰,怎生沒見過?”孫伯綸拿出望遠鏡看了那文官一眼,問道。
“陳新甲,楊嗣昌在督察院的班底,如今的右都御史,宣府巡撫。”周士奇沒好氣的說道。
孫伯綸點點頭,算是明白了,陳新甲作為楊嗣昌的‘自己人’,受命修補長城,便是以此為他成為宣大總督鋪平道路,孫伯綸叫道:“取些酒肉來。”
不多時,高粱酒和切好的牛羊肉放在了二人面前,周士奇卻是沒了胃口,東虜寇邊,如此大戰,論功行賞,楊嗣昌卻只在奏摺裡給自己了一個督運糧草,贊畫軍機的功勞,這頂多是受嘉獎罷了,升官是無望了,雖說周士奇知道自己剛升任延綏巡撫,難以再有提拔,但吃不到和沒得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待遇。
“孫大人這幾日不在,如何與督師周旋的?”周士奇不鹹不淡的問道。
孫伯綸拔出匕首,切著羊肉,笑呵呵的說:“卑職寫了文書對督師便是訴苦,延綏鎮傷亡過半,已經不成編制,無法再戰,然後便是要糧要餉,督師大人便給了五萬兩打發了,讓延綏兵回本鎮休整整編去了,不過督師大人答應,保舉我為延綏鎮總兵,掛印稱鎮西將軍!”
周士奇眼睛瞪大,不屑的說道:“前人言,飛鳥盡良弓藏,如今韃虜還在作亂,這楊嗣昌就搞這種把戲,忒也讓人心寒了。”
表面上,孫伯綸積功升了總兵,還成了掛印將軍,但實際上是把他壓制在了延綏鎮。對孫伯綸來說,除了延綏鎮,去哪個鎮擔當總兵,都可以再把勢力範圍擴充一倍,而從實際情況考慮,這等能打韃虜的將領,當擔任大同或宣府總兵才可發揮真正的能量,但楊嗣昌考慮到孫伯綸的特殊性,便把他釘死在了延綏鎮。
如果擔任其他鎮的總兵,還有左遷提調的可能,但延綏鎮總兵就幾乎沒有可能了,問題就出現在掛印將軍的稱號上,將軍稱號,以鎮字為尊,徵、平次之,因此,延綏鎮的鎮西將軍和宣府鎮的鎮朔將軍最為尊貴,把孫伯綸封為鎮西將軍,便是讓他升無可升了。
“周大人怎生如此說,自己的功勞還是要自己去爭取的,卑職是這樣,周大人何嘗不是這樣呢?”孫伯綸笑呵呵的說道。
周士奇知道孫伯綸明日要去大同的,聽孫伯綸這話裡的意思,功勞和官位還能爭取一下,而且好像不僅是他,於是驚聲問道:“孫大人還有法子為本官再謀劃一二?”
孫伯綸微微點頭,看了看門外,低聲說道:“大人已經是延綏巡撫,卻未進京陛辭,這好像不合法度吧?”
周士奇揉了揉眼睛,心中卻在腹誹:“你都是總兵了,不也賴著不進京嗎?”
“孫大人的意思,待本官面見聖上,為你說項一二?”周士奇問道。
孫伯綸聽了這話,卻是笑了,拍拍周士奇手,說道:“周大人,卑職不過二十八歲罷了,已經做到了總兵,下一步也只能封侯了,這等恩賞,國朝三百年罕有,卑職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卑職的意思是,大人去京城是獻良策,謀差使去的。”孫伯綸見他就是不明白,再解釋了一句。
周士奇沉思片刻,仍舊不知所以然,挪了挪肥碩的屁股,靠了過來,小聲問:“詳細說說。”
孫伯綸讓他附耳過來,耳語幾句,周士奇那緊繃繃的臉忽然綻放,一拍大腿:“高啊,孫大人高啊!”
“周大人若能做到,不僅對時局有利,對你我有利,便是對朝廷對大明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而且,大人做了這事,陳新甲能在這宣大總督位置上做多久呢,不出兩年,這個位置還是您的呀。”孫伯綸笑吟吟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