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裴輕舟這姑娘也算個奇人,性子縱然是大大咧咧的,可偏有一股親和勁兒,總是能三言兩語之間,就讓旁人多出幾分共情和信任。
這不,她說過一聲“當然聽”,就當真端正了坐姿,雙手擱在膝蓋上,一副洗耳恭聽的認真樣子。
蟬衣見了這架勢,只覺得自己好像並不是階下囚,而是在與身前的少女進行著一場平凡的茶話。
平凡的生活,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不由地一陣傷懷,“說起來,方天宇不僅是公子的義父,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
蟬衣斷斷續續地講著,裴輕舟這才弄清了不識公子與方天宇之間的關係。
原來,不識公子出自普通的習武之家,在一次與父母出遊時路遇山匪,由於寡不敵眾,父母雙雙身亡。
這個孤零零的孩子獨自一人滾落山崖,又在樹林裡遊蕩了許多天,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忍過了黑夜、捱過了飢寒,在他自認撐不下去的時候,終於碰見了個男人,那人便是方天宇。
方天宇收養了他,將武藝傳授給他,不識公子從此易了姓名,甘願隨義父沉寂數載,做個無人識得的魔教傀儡。
而蟬衣......本是被賣入煙花之地的窮苦孩子,因在交易時咬掉了人販子的耳朵,在血與汗糊了雙眼、體力逐漸不支時,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件寬大的白衣。
那是個楊柳拂面的春日,春光傾洩了一地。
不識公子略顯瘦弱,笑起來瞧著也沒什麼氣力。他拉住方天宇的衣角,一指蟬衣,“那女孩有股狠勁兒,我看能用。義父,我們帶她回去吧。”
人人都看中了蟬衣的美麗面孔,想給她賣出個好價錢。只有不識公子見到了她像惡犬似的,叼著一隻耳朵狂奔,於是在溫和的風中對她粲然一笑。
是幸嗎?
兩個孩子究竟是被拉出了泥沼,還是從此跌入了深淵,當下歲月留給他們的,是完全不同的答案。
裴輕舟頗受震撼,不忍談論蟬衣的往事,只道:“怪不得不識公子對方天宇如此衷心。只是,我見他身上有許多傷痕......”
蟬衣的面色又懼又恨,咬牙道:“方天宇,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絕對不曾真心對待過公子,只是利用公子的依賴,像訓野獸一樣地訓練著他。給他鞭子、再給他溫情,一步步將他逼向偏執。”
說罷,她喪氣地蹙了眉頭,悽然地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許,我對公子,正如公子對方天宇,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
裴輕舟聽完這些,說不上來心裡是種什麼樣的滋味。她默然地撫了撫蟬衣的肩膀,只聽那粉衣姑娘似乎釋然地說,“說出來反而輕鬆許多,不必那麼憋屈地死去了。”
每個人都清楚,招惹三更樓,下場只有:死。
蟬衣這會兒反倒輕鬆了不少,抬起腳尖蹭了蹭裴輕舟的靴面,“裴女俠,我這回真的沒什麼可說了,你走吧。看見你,就想起你那個真情實意的萬少俠,我嫉妒,我心煩。”
裴輕舟站起身來,目光灼灼,“蟬衣姑娘,再見。”
蟬衣咧嘴一笑,唇紅齒白的,如初見時美豔動人,“行了,快滾吧。”
裴輕舟重新開啟房門,發黴的雨味撲面而來,吹皺了她的眉眼。
身後傳來低聲的哼唱,夜鶯一般清靈,杜鵑一般哀婉。
“蝶舞梨園雪,鶯啼柳帶煙。小池殘日豔陽天,苧蘿山又山......”
她的腳步頓了一頓,終是掩上了兩扇門板。
......春風一等少年心,閒情恨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