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喜想了一想,回答說:“按張平子所言,不過譬喻而已,未必是說大地如卵。固然,大地非平,舍山澤不論,即於曠野之上,極目而望,或不能得見遠山之根;我籍於會稽,常眺望歸航之舟,先見其帆,再見其櫓——由此可見,大地實有曲度。唯其是否如卵,是否如張平子所言,空懸於天表之水中,我尚不敢妄言……”
裴該心說可惜啊,你都已經能夠接受“渾天說”和“宣夜說”了,卻不能更進一步……不過也對,根據王貢所言,此人一直在會稽閉門造車,前此為逃避諸葛恢的徵召,才會跑去青州依附王貢,這回到長安來,大概是此生第一次跨越大經度……唯其居於海隅,倒是已經發現大地有弧度了。
想要提示虞喜,大地實際上是個圓球……可是又拿不出什麼有力的論據來。沉吟少頃,玩心忽起,心說我乾脆給你透露點兒更奧妙的內容吧!
於是便問虞喜:“若如‘渾天說’,及卿所言,日月五星實懸於虛空之中,則其因何而動哪?”
虞喜不禁啞然,心說大司馬的思路真是出人意表……從前他也跟朋友討論過自己的宇宙觀——後世名為“安天說”——對方第一反應,就是:日月星辰怎麼可能懸在虛空中,而不掉下來呢?本以為裴大司馬也會這麼問,卻不料問起了日月和五星靠什麼來執行……這可該怎麼回答才好?
於是拱手道:“我不知也,還望大司馬教誨。”皮球踢回去,你也不明白吧?
裴該笑笑,再度站起,虞喜也趕緊離席起身。就見裴該走下來,距離三尺之遙,直面虞仲寧,然後就保持這個距離,圍著他轉了一整圈。虞喜完全搞不懂對方是什麼意思——打量人你上下瞧就得了唄,幹嘛還想看我屁股……只得拱著手,跟隨裴該轉身——終究以背朝向貴人,太不恭敬了。
就聽裴該說道:“譬如卿為大地,而我為日月,乃繞卿而轉。”
虞喜心說明白了,原來你是做動作來打比方——點一點頭,躬聆教誨。
裴該突然間笑了起來:“倘若此處並非府中正堂,而空曠無一物,漆黑若星空;我也非自行,而隨車馬所轉,乃不知是我在行啊,是卿在行啊?或者在我看來,其實是卿在繞我而行呢。”
響鼓不用重捶,虞喜聞言,當場就愣住了。
有些人是榆木腦袋,為固見所惑,根本不會去考慮更多的可能性;但虞仲寧不同,他透過長期觀察星空,逐漸接受了貌似荒誕不經的“渾天”和“宣夜”兩種學說,思路一被開啟,自然知道僅靠日常經驗難以真正探究天地之理。所以裴該一打比方,他就明白了,物體是相向運動的,完全可以換一個角度去研究日月之行嘛。
大司馬的意思,是人們都認定了日月五星圍繞大地而轉,那麼能不能反過來想,其實是大地在圍繞日月五星而轉呢——其它星辰動靜不大,暫可不論。這自然是異想天開,但在對於日月五星執行軌道的計算上,換一個相反思路,是不是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數值來啊?兩相對照,或許能夠發現從前總也算不對的那些公式,究竟疏漏在何處……
愣怔少頃,便即朝裴該深深一揖:“多承大司馬教誨,喜受益匪淺,便當告退。”
裴該察言觀色,一瞧虞喜抓耳撓腮的毛躁勁兒,就知道他忙著回去重新計算各種天文引數,不禁心說:去算吧,你要真能算準嘍,說不定就能提前闡發“日心說”。
但他卻並未放虞喜就此離去,而是緩步歸坐,虞仲寧沒辦法,也只得重新坐下。就聽裴該開口問道:“王子賜實薦卿於長安,然又云卿無宦意,唯好觀星——不知我今日欲徵辟仲寧,可肯應命否?”
虞喜心說來了,果然問到這事兒了,趕緊拱手推拒:“正如王子賜所言,喜無宦意,且不治經典久矣,又無理民的經驗,倘若濫竽充數,必然有負大司馬所託……”
裴該打斷他的話,說:“然我今方有一要事,恐怕非仲寧不能任也。”
虞喜聞言一愣,心說還有什麼事兒必須要我去做的嗎?大司馬既然如此禮賢下士,倘若寄望甚殷,我也不便拒人於千里之外,還是先聽聽是啥事兒再說吧——“吾不敏,且實無才德,不知大司馬所言要事是指……”
裴該就說了:“如前所言,今用《景初歷》已近百年,據卿所算,則冬至將偏兩度,於農時未免有所妨礙。前人制歷,不知‘歲差’,今既知之,豈可不因而改訂啊?此事舍仲寧,其誰可任呢?”
裴該是想讓虞喜修訂曆法,這話一出口,虞仲寧不禁感覺有些心癢難耐。要知道那時候研究天文,主要目的是制定曆法,以指導農業生產,也就是說天文學最主要的應用範疇,是在曆法的制定。虞喜既好天文,必然不希望自己最終只拿出一篇沒幾個人瞧得懂的理論和算式來吧,若能根據自己新的演算——尤其加上“歲差”的影響——修訂舊有曆法,甚至於制定新的歷法,這無疑是很有誘惑力的一件事啊。
終究虞喜雖然沒有做官的想法,於俗務並不感興趣,純粹是個學者,但既為開蒙就讀儒經計程車人,這事功之心,也是不可能徹底抹消掉的。
但這事兒太大了,他不敢當場應承下來,只是反問裴該:“關中行臺,應無權修歷啊,大司馬此命,期期以為不可……”
.。手機版閱讀網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