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再也沒有來,吃飯時孫仲望感到一點意思也沒有。毛主任總是將好菜放在華文賢面前,擺在他面前的多半是白菜和蘿蔔。
那天,他們一起找徐局長彙報了修改方案後,除局長考慮了半天,終於同意了。回來後就開始改。毛主任將桌子移了個方向,自己坐在後面,孫仲望和華文賢坐在前面。毛主任問鄉里公公罵兒媳婦怎麼罵,他倆就告訴他幾種常用語。毛主任斟酌一番,揀了一種,潤潤色後記到稿紙上。雖然擺出作大手術的架子,但前幾場基本上還是按孫仲望寫的第一稿抄。
這天下午,毛主任寫累了,想抽菸,孫仲望和華文賢的低檔煙,他不願抽,就掏了錢叫華文賢去買。華文賢出去一會兒,又返回來,身後跟著孫仲望的媳婦。孫仲望有些吃驚。毛主任正在聚精會神地想問題,只衝著她點點頭。
媳婦坐下後,痴痴地望了孫仲望一陣,說:“你長白了,長胖了!”孫仲望說:“光吃,沒處消,只有長肉。”媳婦說:“聽趙宣傳委說,你還抽空去幫人打短工。掙零花錢?”孫仲望說:“沒有。只有剛來時抽空幫人做了半天煤。”媳婦說:“趙宣傳委見我就問你的情況,鎮長也上我家坐了一回。”你來後怎麼不寫封信向鎮裡領導彙報,別讓他們說你當了農民作家以後瞧不起人了。孫仲望說:“我從未給領導寫過信,不知道怎麼寫。”媳婦說:“一回生,二回熟麼。今天你寫好,明天我帶回去。”孫仲望說:“你今天不回去?”媳婦說:“想攆我?還以為這些時你心裡饞得發燒呢。城裡的女人讓你起了歪心思唦?”孫仲望說:“你瞎猜。三張床三個人,沒你的鋪。”媳婦說:“怕什麼,往年修水利,一個工棚上百人,我們還不是照樣睡。”
媳婦從包裡往外掏毛衣,說天要變了,她怕他凍出病來還得她料理,不然才不跑這慪氣路呢。掏完衣服,她又衝著毛主任說:“你出去一下,我和老孫有點事。”毛主任說:“別鬧。正忙呢!”孫仲望的媳婦上前奪過孫仲望筆下的稿紙:“難怪徐局長要你下去體驗生活,你一點也不知道下情。當年在水庫住工棚時,有人老婆來了,大家都要出去避半個小時呢。”毛主任無奈:“罷罷,我去叫服務員給你們開一個房間,不過只能住一晚,超過的自己掏錢。”孫仲望的媳婦說:“我就要多住幾晚,錢不夠,到時在我男人的獎金里扣就是。”
換一間房,門一關好,二人就往床上鑽。因為太急,將床單也弄髒了。媳婦用臉盆裝上水,將那一塊浸溼後用力搓,邊搓邊對孫仲望說:“我在家聽人說,華文賢給他媳婦寫信,說你水平太低,改劇本你完全插不上手,主要靠他動筆。”孫仲望在另一張床上躺著說:“他只會動手拍馬屁,現在是毛主任親自動手改。”媳婦說:“那你當心,他像蔣介石一樣,會從峨嵋山上跳下來摘桃子。”孫仲望說:“我知道,可我防不勝防,華文賢和他攪到一起了,我有勁使不上,”媳婦說:“我看華文賢一定有什麼企圖。”孫仲望說:“華文賢和毛主任攪肯定要吃他的虧,只可惜,連我一起搭上了。”
華文賢在外面叫吃飯。門開後,華文賢開玩笑說:“表姐,我還以為你被肉釘釘在床上了呢!”孫仲望的媳婦說:“除非把你的鼻子借給老孫!”
毛主任和華文賢在頭裡走了。孫仲望在後面對媳婦說,他吃過毛**吃的武昌魚。媳婦聽了,就說今天要沾公家的光,也嘗一嘗武昌魚的味道。
到餐廳坐下,孫仲望等毛主任開口加菜,等了半天沒動靜,服務員依然只送了一個四菜一湯來。孫仲望見媳婦直朝他使眼色,終於鼓足勇氣說:“不知有武昌魚沒有?”華文賢笑著說:“表姐就想過夫貴妻榮的日子,就想吃山珍海味了?”孫仲望的媳婦說:“是又怎樣!老孫寫《偷兒記》,功勞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們犒賞一下我也是應該的呀!”見她來真的了,華文賢進退兩難,愣了愣後,硬著頭皮說:“毛主任,我表姐想見個世面。”毛主任說:“這麼晚了,哪來的武昌魚?”
這時,一個服務員從旁邊走過。孫仲望的媳婦攔住她,問有武昌魚沒有。服務員說有,要幾條?孫仲望的媳婦回頭問毛主任:“你表個態吧,幾條?”毛主任說:“伙食標準局長定死了,一根魚刺也不能加。”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一個人寫的戲,怎麼能夠一個作者又加一個作者?”毛主任說:“老孫他願意這樣。”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現在同樣願意。”毛主任說:“老孫願意加武昌魚,那就讓老孫去加好了。我不管。”孫仲望的媳婦說:“那你管什麼,管從峨嵋山上下來偷別人的桃子。”
毛主任氣得一拍桌子,起身走了。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呢!”說著就將一碗湯摔到地上。見媳婦鬧得不像話,孫仲望火了,上前就是一耳光,說:“你這臭婆娘,太好吃了,給我滾!”媳婦捱了打後,猛一怔,隨著大聲哭叫著跑出了餐廳。
孫仲望坐在餐廳裡發愣。華文賢說:“你不該打她。她脾氣烈,說不定要出事的。”孫仲望聽了,就起身去找。
找了一圈,不見人。他又喚上華文賢一起找。招待所周圍的樹林、牆角都找遍了,依然沒有蹤影。正說上街去找,就聽見旁邊有人議論,說有個女人發了瘋,見汽車就往輪子底下鑽。他倆急忙往十字街跑,一大堆人圍著的果然是孫仲望的媳婦。她將頭狠命地往一輛汽車輪子上撞。司機攔也不好攔,拉也不好拉。孫仲望和華文賢衝上去架起她就往招待所拖。
回到房間,媳婦要死要命地鬧。孫仲望衝著她說:“你腰上綁杆稱,自己稱一下你的分量。別說是你,就是我,人家也很少把我當人。你以為自己的男人寫了一個戲,就什麼都改變了?這是痴心妄想!我在這裡連人家三歲的兒子都不如,還有你作威作福的機會?我只是人家的一隻沒有柄的夜壺,用時就雙手捧著,不用時就一腳踢到床底下去。”他說了這話後,媳婦就平靜下來。兩人都不作聲,坐到半夜,媳婦嘆了一聲,說:“命裡只有半升莫求一斗,我是將自己看高了。”孫仲望說:“想通了?”媳婦點點頭。孫仲望說:“餓沒餓?”媳婦又點點頭,於是兩人一起出門,上街買東西吃。
吃完東西已是下半夜兩點半了。媳婦不願回招待所,孫仲望就陪她到車站候車室,等頭班車回西河鎮。
孫仲望將媳婦送上客車後,往回走時,碰見了小杜。
小杜主動和他打招呼,還叫她身邊的一個姑娘喊他孫老師。同時介紹,說他是我縣著名的農民作家。復又將姑娘介紹給孫仲望,說她是劇團的主要演員,演青衣的B角,名叫許小文。許小文是小杜的外甥女,她和小杜正要去找孫仲望,正巧碰上了。許小文說她最適合演《偷兒記》中的女主角,但團裡好幾個人在競爭,如果是公平競爭她不怕,問題是別人都有靠山,所以只好來找孫老師,孫老師是主要編劇,說話是有分量的,又有識人才的慧眼。
孫仲望不知怎麼回答。小杜在一邊說,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孫仲望說,這個忙實在不好幫,幫她等於害她。他說按現在的方案去演,到最後一場,女主角死之前瘋了,將全身脫得光光的,在野地裡追趕一隻蝴蝶。許小文說她不怕,她願意為藝術獻出一切,再說不用真脫光,只要穿件乳白色緊身衣就行。小杜猶豫起來,說這件事以後再說,知道的明白沒脫光,不知道的還以為真脫光了,你才十八歲,以後還想不想過日子?
不由許小文分說,小杜拖著她走了。
孫仲望回到招待所,正趕上吃早飯。華文賢見他從外面回來,就問:“表姐走了?”孫仲望嗯了一聲。毛主任勉強一笑:“我還當吃了早飯再走呢!”孫仲望說:“她還不至於賤到這份上。”毛主任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終於沒有說。
上午十點過後,夏團長來了。進門就說,你們這樣寫不行,團裡再也沒有一個人願演女主角了,大家都說,除非到武昌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找個**來演。毛主任一板臉,要夏團長回去說,誰演這個女主角,參加省裡會演回來,肯定可以評上二級演員。夏團長不信他有這個把握。毛主任誇下海口,這個戲若不在省裡拿個一等獎回,他從夏團長胯下爬過去。夏團長見毛主任將話說得這樣死,就自找臺階下,說老毛得兩個農民作家助陣,說話比打雷還響。
夏團長走後,毛主任對孫仲望和華文賢說:“劇本怎麼能讓演員左右,那幾個女演員我瞭解得透亮,平時裝出個大家閨秀的樣子,真有事求你時,讓她脫褲子上床,她也不怕醜。”
十二
寫到第四場後,毛主任執意拼命將劇中人往死路上領,孫仲望一點辦法也沒有。華文賢對毛主任的話言聽計從,搞得孫仲望只能做一個吃閒飯的。閒得過意不去時,他就掃掃地,倒菸灰缸,開啟水。碰到有字三個人都不會寫時,就趕忙幫著查字典。有一次,毛主任對他說:“這幾天沒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看看,當心你媳婦又出事了。”華文賢也說:“順便給我捎幾件冬天的衣服來。”孫仲望說:“你們是不是想剝奪我的著作權?”這以後,毛主任就再也沒叫他回去了。倒是華文賢吵著要回去一趟,但是毛主任死活不準假。
這天下午,華文賢和毛主任正在寫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臨死前的一段唱詞,房門被人敲響了。孫仲望開開門,門口站著華文賢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