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荔荔的記憶是在1953年開始出現問題。
她不再記得和周霽晴離婚的事情,也不再記得故國已經換了新天地,在她的記憶裡,周霽晴還在獄中,需要她的接濟,她每個月照舊匯錢回國,給“獄中的丈夫”。
沒有人糾正她的記憶,1953年開始,岑家不再買報紙,邱雨路每次踏進岑家都覺得窒息,這是一個欺騙的世界。
岑家其他人卻不這樣認為,陳叔的父親,老陳叔,他是岑荔荔的管家與照看她長大的保姆,他語氣平靜地對邱雨路說:“只要她覺得快樂,事實是怎樣的,有什麼重要呢?”
可這是自欺欺人。
1954年底,岑荔荔記憶出現問題一整年,邱雨路終於爆發,那天他給岑荔荔看病,岑荔荔歪在床上,吩咐老陳叔下午不要忘記給霽晴匯款,邱雨路突然開口:“你們已經離婚了。”
岑荔荔睜大了她無一絲蛛網的眼睛,詫異而驚奇地看著她,然後又轉頭看看老陳叔,老陳叔有點不知所措,邱雨路再次開口:“陳叔,不要再幫她自欺欺人了,岑荔荔,你和周霽晴,五年前就已經離婚了,五年前周霽晴被新政府無罪釋放,他跟你離了婚,現在已經是1954年,周霽晴再婚都已經三年了,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他不需要你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被折成四角的報紙,展開來給她看時間:“你看,1954年。”
他有備而來,整個屋子裡一陣嚇死人的寂靜。
然後岑荔荔突然掄圓胳膊,狠狠地給他一個耳光,她帕金森的手不停地抖動著,像她第一次拒絕他時候,她樓下那棵落葉的樹。
邱雨路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推開門下了樓。
半個月,他沒有去岑家。
半個月後,他去了越南。
他來到了越南,西貢,岑荔荔的童年和少女時期在這裡度過,他在岑家老宅的對面租了房子,每天遙望著岑家老宅的門,想象著16歲之前的岑荔荔,她從大門裡出來,她在門外放風箏……如果早來越南就好了,在岑荔荔還沒有讀到周霽晴的詩之前,來到越南,遇上她,愛上她,讀詩給她聽,讓她愛上自己的詩,愛上自己的人。
漸漸地,望著岑家門的時候,邱雨路也出現了幻覺,他似乎真的可以想象出,童年時期的自己,少年時期的自己,在岑家的門外,和同齡的岑荔荔一起玩耍,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他想回去了,回美國去,告訴她,他理解她了,因為他得了同她一樣的病。
世間最苦求不得。
但是他沒能回去,在他預備回去的時候,越戰爆發了。
這場戰爭曠日持久,持續了整整二十年。